于广东的诸多乡村儿童而言，河道、溪流虽穿村而过，有的甚至日日流经家门口，看似触手可碰，却陌生至极。
“离水远一点”，是从小被家人和老师念叨在耳边的话。好奇、陌生、恐惧，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乡村儿童对水的最初认知。他们当中，不少人不会游泳，亦不曾去过游泳馆。
而一到暑期，溺水事故频发，成了学生非正常死亡的“头号杀手”。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发布的《2022中国青少年防溺水大数据报告》显示，乡村是溺水事件的高发场合。从省份来看，“两广”地区是溺水重灾区。有专家分析，没有正规的泳池和专业教学、缺乏安全常识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
自2017年起，一项名为“农村水上安全知识推广计划”的慈善公益项目走进广东乡村。截至目前，已有约3000名儿童参与。在一个个可拆卸的“移动游泳池”中，他们学会了游泳，掌握了水上自救技能。该项目还曾获得第八届中国公益节公益项目奖。
今年5月，“移动游泳池”走进广东千官镇。 受访者供图
7月25日是世界预防溺水日。项目的发起人之一、广东公益恤孤助学促进会“体育欢乐梦”项目总统筹万杰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因资源有限，活动集中在粤西开展，“不求活动范围大，只求扎根在真正的农村。”
万杰提及，起初一些学校担心，学生一旦学会游泳，因“野泳”出意外的概率反而会增大。但在项目组看来，“堵”不如“疏”，而“疏”的策略包括学会辨别危险水域、遇到溺水事故的应对方法、实施水上自救与他救的技术等。
多名项目志愿者亦表示，许多学生在掌握自救游泳技能后，对水反而更加敬畏。
不忍看悲剧重演
一声哨响，一排戴着泳帽的男生从泳池边往后倒向水面，双手怀抱着浮板，双腿上下摆动，激起水花，向泳池的对边仰漂而去。岸上的教练大喊，“张大嘴巴，呼吸！”
这是今年5月底，广东千官镇中心小学操场上的一幕。
让乡村儿童学游泳的想法萌生于2015年。
那一年，万杰和“体育欢乐梦”项目部主任梁栋彬一同到广东茂名信宜的思贺镇探访，得知他们资助的一个孤贫小孩的妹妹因溺水去世了，只有9岁，“就溺亡在家门口的河里。”
这件事对他们的触动很大。据万杰观察，农村里面有小溪、小河、鱼塘、水库，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其实“很要命”，“因为当地没有条件去做防溺水的教育和实践教学，孩子们又天天面对临水的环境。”
万杰还留意到，当时广东的许多乡村小学没有系统的体育课，往往一个老师身兼数职，语文、数学、体育都揽在身上。一些学生甚至穿拖鞋来上体育课。他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2017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万杰结识了香港游泳教师总会的相关负责人，了解到该机构每年会给当地一些学校举行防溺水、水上安全的知识讲座。
万杰觉得此举甚好，问能不能也给广东农村的孩子举办类似的讲座。对方随即分享了一个案例——一名受资助的英国人，利用“移动游泳池”，教斯里兰卡的女生游泳。
万杰随即问，“我们是不是也能买到这种移动游泳池，用来实践教学？”对方点点头。
“几分钟的时间内，我们就拍板，决定采购移动泳池，试一下。”万杰回忆，首期尝试就设在思贺镇，2017年暑期，他们邀请了四五十个孩子参加，由香港的专业教师教授自救游泳技能。“香港的团队很专业，孩子们学得很快，效果非常好，这也为后面的活动定下了方向。从2018年开始，我们跟当地达成了一个‘五年协议’，为所有六年级的孩子免费普及自救游泳的课程。”
最终，该慈善公益项目由广东公益恤孤助学促进会、广州卓逸体育发展有限公司、香港游泳教师总会发起，连同广东省中小学游泳教育研究与指导中心、华南师范大学等单位共同推动。志愿者团队由粤港澳高校师生和社会专业人士组成。
渐渐地，项目也延伸至合水、千官等其他乡镇。用万杰的话说，“都是真正需要帮助的地区。”
2023年8月，“移动游泳池”走进广东合水镇。 受访者供图
万杰介绍，项目的课程设计与常规的游泳教学有很大区别。他们的第一目标是教会学生“水上自救”，一旦意外落水后可以活下来，所以泳姿细节、游泳速度都不是他们关注的，“即便游泳的姿势不标准，学会漂都算一大进步。”
一般而言，陆上理论结合水上实践课程一共十天，孩子们将学到陆上抛救和水上闭气、漂浮、爬泳、背泳、蛙泳等技能。测试结果显示，逾八成的学生在课程结束时都掌握了自救游泳技能。
项目推进过程中，碰壁的情况时有发生，“一些学校担心孩子们学会游泳之后，以后都下水了。还有的学校担心项目课程会扰乱正常上课秩序。”万杰和其他负责人竭力劝说校方改变思路，一味禁止反而会引起孩子们的好奇，不如让他们学习游泳，才会更加了解水的危险性，比如人在水中不好控制身体、不容易换气等等。
万杰表示，一旦形成上述意识，孩子们反而会更害怕，不敢下河。待他们真正掌握防溺水技能，即便不小心落入水中，亦能安全上岸。
“总而言之，‘堵’不如‘疏’。”
“不打折扣”完成训练
项目所用的移动游泳池是蓝色的，由PVC塑料制成，1.5万元一套。
一般而言，一个池子的面积为12米×5米，最多可容纳25个学生。铺陈在学校操场的平地上，一个多小时便可安装好，拆卸亦很方便。
“一般提前两天安装好，十天课程结束后，就拆掉。可以循环使用。”在万杰看来，移动游泳池成本低，很适合农村。
在很多地方，泳池里装的是当地的地下水。出于对水温的考虑，项目一般在每年的5月至9月底进行。
蓝色的“移动游泳池”。 受访者供图
每次开课都会用到两个泳池，男生、女生分开习练。志愿者说，这是沿用香港游泳教师总会的经验，五六年级的学生，正值青春期，若都在一个池子里，有人会不好意思，教学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52岁的志愿者李莹，自小学六年级起学游泳，泳姿标准。2022年，她偶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游泳圈前辈分享了自己在合水镇教乡村学生游泳的经历。
李莹心念一动，“后来我特地去考了救生员证，还有游泳指导员证。很想参与到这个项目，觉得它可以有效杜绝悲剧发生。”2023年夏天，李莹顺着蜿蜒山路，来到思贺镇，当了两期助教，辅助教授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掌握水上自救、他救技能。
今年5月，李莹在云浮市千官镇尝试做了一期主教，两周时间里，她教五年级的女生学习水上技能。
李莹提及，农村的孩子较保守，有的换上泳衣会觉得太暴露，不好意思。万杰也发现，每次开课时，有的孩子会在洗手间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出来，后来晓得他们大多是第一次穿泳衣，不太习惯。
李莹还注意到，五六年级的女生开始步入叛逆期。今年在千官镇，有一个班的班长拒绝下水，紧接着就有20多个女同学也拒绝下水，搞得团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后来，李莹一行决定从班长开始“攻破”。先跟她交朋友，引导她讲出心里话，“看看是否有什么顾虑和担心，让她在一旁先观摩我们教学。”那位班长逐渐对这帮“外来闯入者”有了认可和信任，决定下水。其他女生也纷纷跟随。李莹松了一口气。
这些孩子的身体素质，并不像一些人讲的那样，比城市学生的好。据项目组成员多年观察，农村学生“体育课经常‘放羊’”，长期缺乏体育锻炼，导致体能不佳。“以跳绳为例，一般来说，城市学生一分钟可以跳100多下，但农村学生跳四五十下，也就没力气了。”万杰说。
但他们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万杰发现，虽然下水前不少孩子会紧张，但当他们逐渐适应后，态度很是认真，“不打折扣地去完成，能感受到他们想学会的渴望。”有些孩子、家长一开始不同意，但观摩之后产生了很浓的兴趣，最后还是加入了。
今年5月，广东千官镇的孩子们学习自救游泳。 受访者供图
千官镇中心小学五年级学生林锐文曾在反馈信中写道，小时候去游泳馆玩水，由于不会游泳，鼻子进水呛到后就对下水产生了恐惧。经过教练们的细心教导，他不仅学会了如何在水中自救，还知道了如何将游泳圈和救生绳精准地丢给落水的同伴，也学会了一些游泳技巧。
克服恐水心理
移动游泳池没有深水区，水深0.9米到1米，大多数孩子可以一踩到底。泳池边设有爬梯，方便孩子们进出泳池。
但一面对水，许多孩子还是没有安全感。
这要求志愿者具有足够好的耐心，慢慢给孩子做心理建设。一般从呼吸练习开始，循序渐进，热身、进入泳池，再到在水中呼吸换气，学会呛水处理和水中行走方法，引导孩子们一步一步感知水、适应水、熟悉水，先站立、再行走、最后再漂浮。“许多孩子呛了几口水之后，说更不敢去河里了。”万杰说。
华南师范大学体育教育训练学（游泳方向）硕士研究生张芷欣自2019年与该项目结缘。在课程启动前，志愿者会参加两至三天的岗前培训。培训内容包括如何引导初学者入水，如何教授农村水上安全知识与自救技能，如何抛绳、绑绳结、仰浮、在水中呈“大”字等。
2023年8月，志愿者张芷欣在广东合水镇教孩子自救游泳。 受访者供图
在示范的时候，为使学生更好理解，张芷欣做出的动作往往较夸张，力求形象具体，“比如自由泳时，我会像划船、大风车一样，转动手臂。”
再比如，如何在水里吐气？张芷欣会跟学生说，想象一下在水里吹泡泡。游蛙泳抬头换气时，脸上的水会流进嘴里，有的学生会因此呛到。她告诉学生，头从水里露出来时，赶快说一句“不怕”，水便往其他地方跑去了。
“课程中穿插的‘海底寻宝’‘救援者与被救援者’等游戏环节，会让孩子们更快亲近水，在游戏过程中熟悉水性，克服恐水情绪。”李莹说。
安全问题是志愿者们最注意的。李莹坦言，每次上课她最担心的就是孩子滑倒、受伤，项目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着想，若在课上出了问题，大家心里都过意不去。
到最后一天考核的时候，绝大多数孩子都能独立游完12米。
张芷欣记得，合水镇的一个女孩比较矮小，很怕水，在泳池内一直不敢离地，“游三五米就要站起来。”她和其他志愿者一直鼓励女孩，一点一点引导。考核的时候，女孩没有停顿地游完了12米。
“意想不到。”结课的时候，张芷欣问她，你还怕水吗？小女孩兴冲冲地向她跑来，“老师，我不怕水了。”
那一刻，张芷欣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2023年8月，“移动游泳池”走进广东合水镇。 受访者供图
移动的善意
课程时间不长，但志愿者还是和孩子们有了感情。
李莹曾收到过孩子们送的手工玫瑰花，仔细一看，里面包着巧克力。一些学生不舍得下课，爱围着她聊天，“老师，你好温柔啊。”“下周不想你们走。”
总有分别那天。
张芷欣回忆，离开合水镇的时候，一个平时比较调皮、胖嘟嘟的男孩一直守在学校，目送志愿者的大巴车离开，“别的小朋友下课都离开了，他一直等着我们，很舍不得。”大巴车快要发车的时候，小男孩流起眼泪，手把手教他的志愿者也跟着抹泪。
万杰坦言，这个项目的志愿者需要一定门槛，亦需持证，因此很难招募。近两年，团队开始系统培训当地体育老师，希望“以点带面”，让这些力量加入进来，更好地推广农村水上安全知识。现在，上课的过程中，学校的体育老师总守在一旁仔细观摩。
今年5月、7月，广东省云浮市开展了两期校园游泳教资培训。由云浮市教育局主办，广东省中小学游泳教育研究与指导中心、广东省学生体育艺术联合会、华南师范大学协办。培训邀请的几位授课老师亦是“农村水上安全知识推广计划”的主力指导专家。课程内容包括潜水蛙泳教学的方法、如何在深水环境安全有效地进行游泳教学、校园游泳课如何从“0”发展、传授陆上绳结的使用方法等。
云浮市教育局体卫艺科科长梁浩宇告诉新京报记者，全市各学校派出的体育老师可以来此学到防溺水知识、游泳技能，并知晓如何传授给学生，“最终目的还是想减少学生暑期溺亡意外的发生。”
参加第一期培训的一线教师共60人，第二期有88人。据梁浩宇透露，这88人中，仅有16名老师所在学校配有开展游泳课的硬件设施，绝大多数老师认为其学校不具有开展游泳教学的硬件条件和师资力量。不过，好消息是，此期培训结束后，约有65%的老师表示会考虑继续推动校园游泳课程。
这其中包括云浮市恒大学校的体育老师雷志勇。
26岁的他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体育教育专业，曾是游泳项目的人才引进老师。雷志勇所在的学校虽有游泳池，但因经费等问题无力维护，长时间处于荒废状态。
“好在现在提上日程了。”6天的培训，雷志勇觉得“干货满满”，不仅有前辈的案例分享，还有水上实操演练。在他看来，溺水在农村地区算是高发事故，“一些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孩子，没有安全意识，夏天会跑到河边泡泡澡、玩耍一下。”而“移动游泳池”项目和游泳教资培训，好比及时雨，能够改变很多乡村儿童的命运。
参与的老师越多，农村水上安全知识就能覆盖更多的区域。
李莹一直记得，穿着志愿者制服走在思贺镇的街头，当地乡亲都面带善意，“很热情，去一家店买东西，知道我们是义务来教孩子们游泳的，店家还送龟苓膏。”
今年5月，广东千官镇，第二排右二为志愿者李莹。 受访者供图
在教学过程中，志愿者还从中发掘有游泳天赋的“尖子”，组成“小飞鱼队”，在课后集中训练，后续还将带他们到大城市参与夏令营训练和比赛。
李莹曾看过“小飞鱼队”训练，她能感受到这群孩子突然变得很自信，“昂首挺胸的。说不定里头就有未来可以为国争光的人。”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彭冲 校对 刘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