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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擦去”记忆的他们
新京报 记者 王卡拉 编辑 岳清秀
2023-09-21 09:53

9月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月,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今年的主题是“立防立治,无问早晚(Never too early,Never too late)”,聚焦于认知障碍危险因素筛防并立,诊治同行。防控危险因素不但有助于延缓甚至阻止未病者认知障碍的发生,也有助于延缓既病者的病情发展,降低疾病负担。专家也提醒,年龄是阿尔茨海默病的重要危险因素,早筛早诊早治至关重要,且需从青年期加强保护记忆。


阿尔茨海默病(AD)是一种进行性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以认知功能损害为核心症状,并伴有情绪与精神行为症状,导致患者日常生活能力、学习能力、工作表现和社会交往功能明显减退。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此前发布的报告指出,平均每3秒钟就有一位老人被诊断为老年性痴呆。自1906年报道第一例阿尔茨海默病病例以来,人们普遍认为阿尔茨海默病主要发生在老年人中,这也是该病被称为“老年性痴呆”的重要原因。


资料图片


“你来了呀,你好呀,你叫什么?”面对着镜子,董先生80岁高龄的妈妈和镜子里的自己聊着天,这是最近两个月新出现的状况。十年时间,阿尔茨海默病就像她脑海中的“橡皮擦”,逐渐擦去了记忆,让她变得不识物、不认人,不通常理,大脑似乎回到了“白纸”状态,时刻离不开人。有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会出现精神问题,甚至具有攻击性。“只有家中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照护的压力有多大。”董先生说。


无法治愈,他们的记忆被逐渐“擦去”


韩国电影《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曾深深打动很多观影者,该电影向公众展现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疾病进展与生活日常。患者大脑中如同有一块橡皮擦,亲情、爱情、友情等各种美好回忆逐渐丢失,慢慢变得生活不能自理,而他们的照护者承受着巨大压力。这样的场景也在很多中国家庭中发生。


“以前的妈妈能开导我,安慰我,主动打电话嘘寒问暖。她得病后,我变得非常焦虑,就像已经失去她一样。冷静后我的焦虑点转移了,因为这个病发展到最后,有太多未知,包括照护的各种细节,听说会很折腾,会有幻觉,会乱叫人……我特别怕妈妈出现这些表现,也担心自己以后会这样。”杨璐(化名)60多岁的妈妈五六年前开始出现症状,曾经爱干净的她突然喜欢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往家里捡,爱说胡话,与家人难以沟通。“椅子放哪儿了”“拿遥控器”这些简单的对话,她都听不懂了,锤子、剪子等日常物品也不认识,不过她依然喜欢打牌,也能独自生活。


疫情期间,杨璐曾带着妈妈去宣武医院检查,医生通过问诊、做题,怀疑是阿尔茨海默病,需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因疫情暴发而耽误,最终未能确诊。今年,杨璐又带着妈妈去医院做检查,抽血时妈妈极不配合,杨璐和护士几个人摁着她才完成,核磁检查则只能放弃。10月10日,杨璐将带着这些检查结果找医生复诊。


患者生活质量无从谈起,家庭负担沉重


董先生的妈妈确诊AD已有10年,从一开始的总忘事,发展到如今难以与人交流,生活无法自理,不得不请保姆照护。“妈妈是一名医生,事业心很强,退休后被返聘,但因为记不住的事越来越多,严重影响工作,只能在家呆着。那段时间,她每天望着窗外,能看出来情绪很低落。”董先生说,如今,妈妈已忘了他,把他当成兄弟,也忘记了孙女的样子,大街上看到孩子就喊“园园”。


“聊天完全接不上茬,还会出现记忆上的幻觉,问她今天吃饭了吗?她说我今天看见一个人;指着杯子说是吃的;夜里还曾整宿不睡觉,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打包又放回去,再拿出来打包放回去,完全忘了刚刚已经做过。”董先生说,家里明面上的东西都被妈妈藏了起来,五六年前开始藏纸,往腰上、袜子里、抽屉里藏,去公厕扯手纸,怎么说都没用,只能顺着她来;上厕所必须有人在外面守着,进去不及时,她很可能用马桶水洗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花白,她会不停地用水抹头发,试图把头发变黑。最近两个月,董先生发现,母亲开始和镜子里的自己聊天,病情在一步步进展。


“这个病最可怕的就是患者的记忆最终会彻底丢失。” 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疾病高创中心主任医师、教授贾龙飞表示,阿尔茨海默病尚无法治愈,当疾病发展为中重度时,患者的生活质量更是无从谈起,家庭也因此背上沉重负担。


照护压力大,患者家属丢不掉的焦虑


“只有家里有这样的病人,才能真正了解到照护的人有多痛苦,她会不停地缠着你,不停地做一件事儿,有时候又跟拆家似的。”董先生说,虽然知道AD无法治愈,但妈妈一开始就积极配合治疗,尝试多种药物治疗后,如今正使用中药治疗。“至少晚上能睡整宿觉了,对她的病情和对我而言都好。”董先生工作之余,会尽可能多陪陪妈妈,每天带她遛弯,又或者带她做健身操,陪她唱歌。对于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像妈妈一样,董先生坦言,自己记性也不好,但害怕也没用。


杨璐的妈妈虽然还没有确诊为AD,但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陷入了焦虑。她加入阿尔茨海默公社的AD患者家属交流群,看其他人聊AD的症状、治疗、照护等。“照护这样的病人非常难,随着病情加重,生活都无法自理,我的照护压力将非常大。”杨璐说,妈妈现在还能独居,但随着病情发展,她很怕各种并发症出现。为了照顾妈妈,她做出了辞职的决定,丈夫很支持她。采访时,杨璐正在办理辞职前的工作交接。


“有一部分家属的焦虑很明显,就诊时一眼就能看出来,而焦虑点就在于疾病会不断进展,以及对长期照护的预期,家属的生活节奏会完全跟着患者走,而且长期处于挫败感中,所以一定要重视重度AD患者长期照护者的心理状况。”贾龙飞指出,他曾经参与的一项调查发现,照护AD患者的人,患AD的风险远高于其他人群,因为长期的焦虑和抑郁已经明确会对认知造成损害,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照护者需要进行心理干预。


看不到治愈希望,患者家庭抱团取暖


很多人因为家中有了AD患者,生活节奏被完全打乱。小忆(化名)也不例外。他的父亲与岳母均是AD患者,他曾查阅很多资料,这个疾病的患者人数很多,但目前的治疗手段只能延缓无法治愈,即便是美国新获批上市的AD药物,也无法治愈AD。未来如果在国内获批上市,预期的治疗费用也会很高,用高额药费换来的疗效到底有多大?小忆从目前看到的公开资料分析,依然有些悲观。


“患者没有尊严,照护的家属没有自由,又没有好的药物治疗,极其痛苦。”小忆的微信名叫“困在回忆里”,简单的五个字,包含了太多情绪。


小忆曾想寻求更多病友家属抱团取暖,却发现找不到“归宿”。和朋友商量后,小忆决定一起发起公益机构“阿尔茨海默公社”,让患者、家属可以互助交流。从今年4月筹备至今,公社已建起两个群,约600人加入公社。


“建群后发现,大部分患者到医院确诊时已经是中度。”小忆说,群里有很多中重度患者家属极度焦虑,迫切希望能有药治好AD,搜索到了各种所谓的“神药”。为此,公社目前主要的工作是科普,帮助患者及家属、公众提高认识,越早发现AD,越能有效延缓病情发生、发展,也提醒患者及家属不要病急乱投医,不要相信各种宣称治愈AD的“神药”。在普及AD相关科普知识的同时,小忆和创始团队期望,公社能为大家带来更多的希望,而不是绝望。


■ 病因


患病群体庞大,年龄是重要危险因素


“我国60岁以上人群的痴呆患病率为6.04%,患病人数1507万,约60%以上为AD患者;轻度认知障碍患病率为15.54%,患者数约3877万,其中相当一部分会发展成为AD,患病群体非常庞大。”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疾病高创中心主任医师、教授贾龙飞说道。随着老龄化进程不断加快,老年疾病发病率也越来越高,加上认知上的不足,AD发病率呈逐年走高态势。


贾龙飞教授介绍,AD分为散发性和家族性两大类,后者100%与遗传相关,而散发性AD与APOE基因相关,该基因会增加AD患病风险。研究发现,散发性AD患者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携带该基因,因此也具有遗传倾向。除遗传因素外,AD发病风险还与生活方式、危险因素等相关,如过量铝的摄入会对神经细胞有一定毒性,增加发生AD的风险。“临床接诊的大部分AD患者以散发性为主,发病年龄多为65岁以上,而家族性AD往往是早发型AD。”贾龙飞教授介绍。


为何AD患者大脑中的记忆会逐渐消失?贾龙飞表示,目前最主流的说法是β淀粉样蛋白(β-amyloid,Aβ)假说,Aβ是大脑中的“神经炎性斑”,也是“老年斑”的主要成分,沉积于患者大脑皮层,其具有毒性,会损伤神经细胞,Aβ会诱发tau蛋白过度磷酸化,引起脑细胞死亡,导致AD发病。


尽管Aβ假说多年来一直未被证实,贾龙飞教授指出,该假说依然是AD发病机制的解释中最被接受的一种。此外还有胆碱能假说、tau蛋白异常磷酸化假说、神经炎症假说、金属离子紊乱假说、代谢假说等,都无法完全替代Aβ假说。针对AD开发的创新药中,很多都建立在Aβ假说之上。


虽然年龄是AD的重要危险因素,但也有个例证实,AD有可能找上青年人。


今年2月,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贾建平研究团队在《Journal of Alzheimer's Disease》(《阿尔茨海默病杂志》)在线报道一名19岁被诊断为AD的病例引发关注,这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患者,改写世界上对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年龄的认识。该研究团队也在世界阿尔茨海默病研究史上首次提出,青年人也有发生非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病的可能。


该病例的发布,也引发青年人对AD疾病年轻化的担忧。“不能说阿尔茨海默病年轻化,只能说有年轻化趋势,这个消息不应该引起社会恐慌。”宣武医院神经疾病高创中心主任贾建平教授当时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据宣武医院的门诊接诊情况来看,发生记忆障碍的年轻人只占很小比例,而且80%甚至90%以上发生记忆障碍的青年人,基本都是暂时性的,受到精神干扰、压力过大、睡眠不足等多重因素影响,不能认为记忆障碍就是AD。


“该病例的发现,颠覆了世界上对于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年龄的认识;也让我们意识到,在漫长的一生中,保护记忆是核心目标之一,要从青年时期加强对记忆的保护。”贾建平教授指出,已有研究证实,提早保护记忆,能降低老年时发生阿尔茨海默病的概率,大部分青年人出现的记忆障碍是完全可以预防的。


■ 预防


推进AD早筛早诊早治,需要全民参与


《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要求,65岁及以上人群老年期痴呆患病率增速下降。国家卫生健康委《探索老年痴呆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明确提出,试点地区公众对老年痴呆防治知识的知晓率提高到80%。《阿尔茨海默病(AD)临床前期国人知晓率和就诊率调查白皮书2021》显示,受调查者对AD和AD临床前期主观认知下降的知晓率并不低,但主动就诊率较低。


“这个现象的潜在原因,可能是大众对其认识存在不足以及重视程度不够,阿尔茨海默病科普迫在眉睫。”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韩璎教授曾对新京报记者提及,在临床前期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是AD防控的必由之路。医疗机构和医疗工作者在AD防治方面的努力,能否照亮该病早诊早治之路,取决于社会公众对该病的认知程度,AD防治需要全民参与。对大众进行科普教育,提高大家对早期AD的认知和重视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过,近两年来,大众对AD的认识和重视程度在提高。“出诊时经常看到非常早期的患者,甚至还没发展为AD的轻度认知障碍患者来就诊,这是一个转变。”贾龙飞教授也指出,AD会导致脑部神经元细胞死亡,而且是在出现认知障碍之前的5-10年甚至20年前就已经在缓慢进行。而大脑的代偿机制十分强大,等到患者出现认知障碍时,已经有大量神经元死亡,且不可逆。因此,AD治疗的难点是一个系统性问题,涉及诊断和治疗。如何在没有症状时及早识别,及早预防很关键。


如今,医学界已经开发一些新方法,可以在患者尚未出现认知障碍前提前识别,把干预时间提前,推迟发病时间。贾龙飞教授介绍,在筛查方面,APOE基因检测技术的应用已非常广泛,尤其是在体检机构。不过APOE基因检测只作为筛查,而非诊断手段,检查结果呈阳性不能确诊为AD,但可以提示受检者做进一步检查。《中国痴呆与认知障碍诊治指南》已将APOE基因改变明确列为阿尔茨海默病的重要风险因素,现已明确APOE4为阿尔茨海默病的遗传性风险因子之一。


“任何年龄段都可以做APOE基因检测,我们提倡尽早筛查,但需要注意筛查后对心理的影响,有些人看到结果呈阳性,很可能会出现抑郁情绪,此前就曾发生过此类情况。”贾龙飞教授提醒道。对于有AD家族史的人,通过非药物方式尽早干预,包括认知训练、体育锻炼等,可以推迟发病年龄。如果最终确诊为AD,则尽早规范药物治疗,同时进行非药物治疗,也能延缓疾病发展。


尽管药物无法根治AD,但贾龙飞强调,药物绝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有很大价值,能提高患者生活质量,推迟疾病进展。随着对AD认识的提高,患者不仅就诊时间提前,对治疗的依从性也在提高。


此外,非药物治疗也非常关键。宣武医院研究发现,健康饮食、规律锻炼、多社交、多参与认知活动、戒烟、控制饮酒这六种健康生活方式,与记忆衰退减缓有关,且该效应在携带阿尔茨海默病风险基因的人群中也同样存在。


■ 记忆障碍自评方法


(1)判断力出现问题(例如做决定存在困难,错误的财务决定、思考障碍等);

(2)兴趣减退,爱好改变,活动减少;

(3)不断重复同一件事(例如总是问相同的问题,重复讲同一个故事或者同一句话等);

(4)学习使用某些简单的日常工具或家用电器、器械有困难(例如电脑、遥控器等);

(5)记不清当前月份或年份等;

(6)处理复杂的个人经济事务有困难(例如忘了如何交付水、电、煤气账单等);

(7)记不住和别人的约定;

(8)日常记忆和思考能力出现问题。


如果被测者有两项以上出现变化,需要到医院就诊。


新京报记者 王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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