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边的地中海，延伸至东边的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三国交界三角区，这是一条长达900公里的边境线。边境线的北边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土耳其，南边是中东“火药桶”叙利亚。

2月6日，当一场7.8级、一场7.6级地震袭击土叙边境地区时，两国都未能幸免。由于震中在土耳其境内，土耳其的伤亡更加严重，迄今为止已有超过4.5万人死亡。叙利亚伤亡也难以避免，目前死亡人数已达约6000人。

但震后近一个月，这条边境线的两侧出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在北边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已宣布启动灾后重建工作，承诺在几个月内建造超过30万户住宅，一年内让所有失去家园的灾民住进抗震防灾的新家。

而在南边的叙利亚，这场地震无疑加剧了这个国家的人道主义危机。战火未休、救援难抵、内外局势纷繁复杂，短期内，叙利亚的人道主义状况看不到好转的希望。而对于身处内战最前线的叙利亚西北部灾区民众，重建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这不可能是现实”

在叙利亚西北部古城阿勒颇，许多地震幸存者对英国广播公司（BBC）说，在这个国家长达十余年的内战中，他们已做好了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准备，但他们没想到，最终是地震夺走了他们的一切。

阿布（Abu Muhammad）被困废墟24小时后，被救援人员救出送往了医院。但他的妻子、五个孩子中的三个都不幸丧生。

“我现在只感谢一件事，上帝留下了我的手机让我可以铭记他们。因此每当我想念他们时，还可以看看手机中的照片。”阿布眼中含泪说道：“我始终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噩梦，这不可能是现实。”

当地时间2月6日，土耳其东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的地区发生两次强震，一次7.8级、一次7.6级。此后，该地区还发生了一系列的余震，由此导致数十万栋建筑倒塌。叙利亚西北部地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其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是阿勒颇。

阿勒颇省首府阿勒颇市是一座古城，1986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这里一度成为叙利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的冲突前线。在前期的几次战斗中，阿勒颇市的房屋大面积受损，整座城市遭到严重破坏。

叙利亚政府夺回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后，一直尝试重建但始终未能完成，基础设施薄弱、建筑受损等问题仍然突出。而此次土叙地震无疑加剧了当地建筑坍塌情况。

“在这个地区报道战争的这十年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惨状。”2月7日，在阿勒颇从事摄影报道工作的卡里尔（Khalil Ashawi）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说，“这是一场灾难。”

当地时间2月17日，叙利亚伊德利卜，9岁女童Sham Sheikh Mohammad在地震废墟下被困40小时后获救。图/视觉中国

美国圣劳伦斯大学地理学院副教授亚历山大·斯图尔特（Alexander K. Stewart）对新京报记者解释称，2月6日发生的第一次7.8级强震震中距离叙利亚西北部非常近，这种震动强度对基础设施的损坏级别在7-8级左右。

“在这种强度下，普通的建筑结构都会受到严重损坏，而建造不良或是已经有损伤的建筑结构受到的损坏只会更加严重。叙利亚西北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而强震加上受损的建筑结构，造成人员伤亡的可能性显然更大。”斯图尔特表示。

据联合国人道主义协调办公室（OCHA）3月1日发布的叙利亚地震情况，截至2月28日，叙利亚境内因地震死亡的人数接近6000人，另有超过1.2万人受伤。

事实上，由于叙利亚境内复杂的局势，确切的伤亡数据一直难以确定。据法新社3月1日报道，叙利亚政府称其控制区域内共有1414人因地震死亡，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官员称反对派控制的地区死亡人数为4537人。

“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2月24日发布的数据则显示，叙利亚境内因为此次地震死亡的人数为6760人，其中政府军控制区域2234人，反对派武装控制区域4526人。此外，该组织表示，有1793名居住在土耳其的叙利亚人在地震中死亡。

土耳其是叙利亚难民的最大接收国。目前，大约有370万叙利亚难民居住在土耳其，其中很大一部分居住在此次地震重灾区。地震发生以后，许多叙利亚人失去了在土耳其的住宅，最终选择回国。土耳其国防部长阿卡尔（Hulusi Akar）2月28日表示，自地震发生以来，大约有4.2万居住在土耳其的叙利亚人自愿返回叙利亚。

“被遗忘的叙利亚”

2月6日的强震发生后，除土耳其政府、民间力量迅速展开救援外，国际援助也迅速抵达。然而在同样遭受强震重创的叙利亚西北部地区，黄金救援72小时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外部救援抵达。

第一批联合国救援在2月9日抵达，此时距离地震已过去三天。这批可支援5000人的帐篷、毛毯等援助物资，本应该在地震前运送至该地区。震后第六天，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负责人马丁·格里菲思（Martin Griffiths）承认，“我们深深辜负了叙利亚西北部人民。他们感觉被抛弃了。”

“与土耳其的情况相比，国际社会对叙利亚境内的受灾情况关注度是远远不够的。”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余国庆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国际救援直到地震三四天后才逐渐进入叙利亚，外界对于叙利亚情况的关注才逐渐增加，这种时间差无疑会导致叙利亚的灾情更加严重。”

余国庆表示，叙利亚与土耳其接壤的西北部地区局势非常复杂，某种程度上也导致灾害应对难以快速开展。“叙利亚西北部地区武装割据分裂，有政府军控制的地区，也有不同反政府武装势力控制的区域，由此很难开展系统的救灾行动”。

在叙利亚境内，不同地区的灾情援助情况也有差异。据法新社报道，叙利亚西北部地区的一些活动人士指责联合国灾后应对过于缓慢，尤其是相比之下，政府军控制的地区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的国际援助。许多西北地区的民众称，他们觉得自己被遗忘了。

据中东观察网报道，地震发生之初，叙利亚阿萨德政府要求所有外部援助都先交给政府，再由其进行分发。此举遭到广泛批评，随后在联合国干预下，阿萨德政府同意增开两个入境点，允许国际援助直接进入叙西北部地区。

此前，联合国会定期向叙利亚反对派控制地区发放援助，除了通过叙政府军控制地区进入，就只有从土叙边境过境点巴布哈瓦（Bab al-Hawa）进入。这个过境点位于反对派控制的伊德利卜地区，是唯一一个由联合国安理会授权，可用于运输人道主义救援物资至叙反对派控制区域的过境通道。

2月13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表示，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已同意，土叙边境的两个过境点巴布萨拉姆（Bab al-Salam）和拉伊（Al Ra’ee）将被开放，第一阶段为期3个月，以便及时运送人道主义援助。据报道，迄今为止，联合国方面向叙反对派控制地区运送了420辆卡车的救援物资。

“此次地震灾害事实上也凸显了类似叙利亚这样长期内战的国家，在面对大型自然灾害时是非常脆弱的。”余国庆称，除了其本身的脆弱性外，内部争斗、外部势力干预等都让救灾变得更加复杂。

人道主义援助难以及时抵达受灾群众，和美西方对叙利亚长期以来的制裁不无关系。“此次地震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没有从人道主义救援的角度出发及时提供援助，反而对进入叙利亚境内的援助予以阻挠，且最初拒绝放松对叙制裁，导致灾情更加严重。”

“危机中的危机”

事实上，对于北边的土耳其而言，这是一场大型的自然灾难。对于南边的叙利亚而言，这是危机中的又一场危机。

2011年3月，在“阿拉伯之春”的影响下，叙利亚爆发内战。这场内战持续了十余年，至今仍未结束。联合国人权高专办2022年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从2011年3月至2021年3月的10年间，共有30万叙利亚平民在冲突中死亡，占到这个国家人口总数的1.5%。

2020年初，叙利亚局势得到一定缓和，此前几年激烈的交战逐渐停止。然而，和平远未到来。尤其是在叙利亚西北部，这个地区的冲突仍然非常活跃，每年仍有成千上万平民死于冲突之中。

目前，叙利亚政府收回了境内大部分地区的掌控权，但在叙利亚西北部，与“基地”组织有渊源的“沙姆解放组织”和土耳其支持的武装掌握了伊德利卜省和相邻阿勒颇省农村地区的控制权。

十余年的内战也让叙利亚面临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室估计，地震发生前，叙利亚就有超过1500万人需要人道主义援助。而在叙利亚西北部470万人口中，90%以上需要人道主义援助。其中，超过一半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大约70%居住在临时住所（如帐篷）之中，超过300万人面临食物不足的难题，大约三分之一都身负残疾。

地震无疑加剧了叙利亚的人道主义危机。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室3月1日发布的报告称，在叙利亚受地震影响的地区，超过10万家庭失去家园，至少880万人受到地震影响，大约130万人紧急需要食物援助。世卫组织发言人玛格丽特·哈里斯此前称，地震给叙利亚造成了“危机中的危机”。

当地时间2月21日，叙利亚阿勒颇省Jindires镇，灾民在慈善机构提供的帐篷中避难。图/视觉中国

地震也进一步恶化了叙利亚西北部地区的医疗卫生状况。在长年的内战中，叙利亚医疗卫生机构遭到重创。目前，叙西北部地区只有大约66所医院仍在运行，而这些医院的设备也非常落后。

令人担忧的是，叙利亚西北部正在经历新一波霍乱疫情。去年9月，叙利亚暴发霍乱疫情。据悉，疫情最初的暴发和幼发拉底河附近被污染的水源有关。据半岛电视台2月28日报道，自2月6日地震袭击叙利亚西北部地区以来，当地已有2人死于霍乱病毒。

志愿组织“叙利亚民防组织”（也称“白头盔”）2月28日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自叙利亚霍乱疫情暴发以来，已有22人死亡，另有568例非致命感染病例。该组织称，基础设施被破坏，尤其是地震后污水管道损坏加剧了当地霍乱疫情蔓延的可能。

而长达十余年的内战已经给叙利亚的建筑、基础设施等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2018年，联合国方面估计，叙利亚内战已导致超过1200亿美元的道路、基础设施、住宅损失。2017年，世界银行估计，叙利亚西北部地区阿勒颇省和伊德利卜省，大约三分之一的住宅被战争摧毁。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地方官员统计数据显示，此次地震中叙利亚西北部地区共有2万余栋建筑倒塌或严重受损。“地震发生后，成千上万人被安置在非政府组织提供的庇护所中，里面严重拥挤……这个环境非常容易感染霍乱。”叙利亚西北部地区的一名活动人士努尔对半岛电视台称。

叙利亚重建困难重重

地震发生近一个月后，土耳其将重点转向了修复和重建。当地时间3月1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该国将设立灾难重建基金，帮助各地开展地震后的重建。他表示，政府计划建设46万户住宅。

然而在邻国叙利亚，重建面临重重挑战。“没有非政府组织或其他形式的外部支持，叙利亚的灾后重建将非常困难。”斯图尔特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事实上，在一个饱受战争摧残的地区，你该如何定义‘重建’？”

“叙利亚西北部会达成一个临时的和平协议或停火协议，以重建当地基础设施，让民众获得住房、食物、水和医疗护理吗？我不确定，毕竟战争的一个部分就是摧毁这些东西。”斯图尔特表示。

地震重创叙利亚西北部地区之后，国际社会多次发声，呼吁叙利亚内部实现人道主义停火。据叙利亚国家通讯社报道，叙利亚政府此前批准，向包括不在政府控制范围内的灾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叙政府还宣布受地震影响最严重的几个地区——阿勒颇、拉塔基亚、哈马和伊德利卜为灾区，政府将设立基金以重建受灾地区。

新京报记者从叙利亚驻华大使馆新闻发言人齐亚德·扎伊图恩处获悉，叙利亚将推出一个全面的重建计划。在对此次地震带来的总损失和每间房屋的受损程度进行评估后，当地市政府将与相关部委协调安排，规划重建进程。

然而，中东观察网3月1日报道称，自2月6日地震以来，叙利亚政府军对西北部反对派占领地区实施了84次轰炸。就在2月28日，叙利亚政府军和相关军事组织对反对派控制的伊德利卜省巴布哈瓦过境点发起轰炸，向多个村庄发射了30多枚火箭弹和炮弹。

除此之外，地震发生不到两周，叙利亚就遭受了一次外部袭击。叙利亚军方当地时间2月19日发表声明称，当天凌晨以色列对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及其周边地区发动导弹袭击，造成5人死亡、15人受伤。

余国庆指出，总体而言，叙利亚境内的救灾前景不容乐观。他表示，叙利亚西北部地区一直没有实现真正的停火，此外还有外国势力以各种不同的形式介入叙利亚，这使得叙利亚政府要有组织地开展重建困难重重。

“一方面，国际社会的救援正在艰难推进，另一方面，外国势力对叙利亚的干预并没有因为地震的到来而终止。这加重了叙利亚的危机。”余国庆说。

当地时间3月1日，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到访叙利亚西北部反对派控制地区。法新社报道称，谭德塞是2月6日地震发生后，到访叙利亚西北部反对派控制地区级别最高的联合国官员。

谭德塞当天表示，叙利亚西北部地区的民众需要国际社会的援助来恢复和重建。“我呼吁国际社会为那些正在经受难以想象的损失和贫困的人提供更多的帮助”，“与此同时，我呼吁叙利亚冲突双方的领导人将这场共同的危机作为实现和平的平台”。

事实上，余国庆认为，短期来看，国际社会对叙利亚的援助非常重要，这是缓解当前灾情、避免当地人道主义危机进一步加剧的关键。古特雷斯此前呼吁国际社会为叙利亚捐资3.97亿美元，以为灾区民众提供急需的人道主义援助。

但余国庆表示，对于因为常年内战而深陷发展危机的叙利亚而言，在这种大型自然灾害后要实现有组织、有层次地开展重建工作，需要把灾后重建、政治和解、经济稳定发展三个环节有效结合起来。

“从长期来看，叙利亚需要稳定经济发展、强化国家治理能力。与此同时，叙利亚要稳步推进其政治和解进程，为国家治理提供政治上的保障。”余国庆说，“毕竟，战火不歇，重建又如何展开呢？”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