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是哈塔伊省的省会。这座城市建于公元前4世纪，曾经是古罗马的第三大城市。几千年来，这座古城经历了无数次地震灾害仍屹立不倒。如今，安塔基亚再一次经历强震考验。

2月6日的两场强震让土耳其南部十余个省份遭受重创，超过20万栋建筑倒塌，4.5万余人在地震中丧生，上百万人流离失所。

在震中哈塔伊省，安塔基亚受到的创伤是最严重的，超过80%的建筑物都受到损伤。地震后的安塔基亚，古老的历史遗迹毁于一旦、曾经灯光如昼的老街暗淡无光，瓦砾遍地，触目皆是危楼废墟。《华盛顿邮报》称：“安塔基亚毁了。”

当地时间3月6日，发生于土耳其-叙利亚边境地区的这次地震已过一月，而土耳其政府已开启灾后重建工作。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3月1日宣布设立灾难重建基金，以帮助各城市在地震灾后重建。他表示，将为土耳其民众“展开一个新的未来”。

然而，对于许多土耳其人而言，春天虽然已经来临，但在冬天的雨雪中突袭的这场地震带来的伤痛仍在持续。

当地时间3月4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工人们操作重型机械清理倒塌的建筑物残骸。图/视觉中国

余震：“地球在脚下裂开”

“每天。无数次。”

当地时间3月1日，在被问及近期是否遭遇新的余震时，来自土耳其震中地区加济安泰普的卡娜对新京报记者说道，“我几乎被震麻木了。”

卡娜给记者分享了土耳其海峡大学追踪土耳其地震的网页，上面显示，几乎每隔几分钟土耳其就会发生一次地震。仅在2月28日一天之内，土耳其就出现了299次地震，虽然绝大部分都在3级以下。

“很多地区的房屋在之前的两次大地震中已经受损，如今这些余震震级虽然不高，但也会给我们带来影响，譬如有些房子本就摇摇欲坠，现在可能彻底倒塌了。”卡娜说，她认识的一个司机前几天眼睁睁看着一栋大楼在他眼前倒塌。

当地时间2月14日，土耳其哈塔伊，当地居民聚集在倒塌建筑旁的篝火边。图/视觉中国

今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的地区一天之内先后发生7.8级、7.6级强震，给土耳其南部十余个省份造成重创。不仅如此，此后一段时间内，土耳其余震不断，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深陷灾难之中的南部地区。

土耳其位于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是全球地震活动最为活跃的地区之一。本世纪以来，该国已遭遇多次大规模地震。

“这次地震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已经‘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教授、地震学家通凯·泰玛兹（Tuncay Taymaz）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泰玛兹早在2021年就曾发表论文提出预警，遗憾的是没有获得太多的关注。

泰玛兹解释说，此次土叙边境地区相隔不过9个小时发生了7.8级和7.6级双峰地震（Doublet Earthquakes），而且这是一次超剪切破裂（Supershear Rupture），这或许是此次灾难如此惨重的一个重要原因。

土耳其灾害和应急管理局（AFAD）2月27日表示，自2月6日以来，土耳其已记录了10000多次余震。在这些余震中，大部分震级较低，但也有多次5.6级以上的地震。其中，大地震后第二周、第三周分别发生了一次震级较高的地震。

当地时间2月20日，安塔基亚靠近叙利亚边境的地区发生6.4级地震。AFAD称，地震发生于当地时间2月20日20时04分。仅三分钟后，当地遭遇了5.8级余震，此后还有31次余震。此次地震造成至少6人死亡。

“我以为地球将在我脚下裂开。”安塔基亚居民姆娜（Muna al-Omar）对路透社表示。新一轮地震来袭时，她和7岁的儿子正在市中心一个公园中的帐篷里。除了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一周之后的当地时间2月27日，位于土耳其东南部的马拉蒂亚省发生5.6级地震，造成2人死亡、140余人受伤、近30栋建筑倒塌。一周前就已基本停止的救援工作又一次启动，救援人员紧急搜救被困人员。

据路透社报道，此次被困的包括一对父女，地震发生时，他们刚回到在此前地震中受损的家中，希望取回一些旧物品，没想到再次被地震困在了废墟下。幸运的是，这对父女被成功救出。

AFAD地震和风险降低主任塔塔尔（Orhan Tatar）称，过去三周内，该地区发生了4次新的地震和45次震级在5级至6级之间的余震。“这非常不同寻常。”塔塔尔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

美国圣劳伦斯大学地理学院副教授亚历山大·斯图尔特（Alexander K. Stewart）对新京报记者表示，2月20日土耳其安塔基亚地震发生在东安纳托利亚断裂带和死海断裂带上，可能是此前大地震的一次余震。

“2月6日的大地震以来，这个断裂带沿线发生了数百次余震，北至格鲁吉亚，南至以色列、约旦等地区，造成了极大的伤亡。”斯图尔特警告称，接下来的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内，这个断裂带沿线也可能会发生更多的地震。

崩塌：“杀人”的土式建筑

在安塔基亚北边，有一个名为埃尔津的小城。埃尔津和安塔基亚都位于哈塔伊省，但地震后的景象却千差万别。

据土耳其媒体报道，埃尔津市长厄克什在震后接受采访时表示，在此次地震中，埃尔津市没有任何损伤，也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因为我们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非法建筑”。

毫无疑问，这是土耳其现代史上最严重的灾难之一。当地时间3月1日，AFAD公布了最新的死亡数据，自2月6日以来，在地震中死亡的土耳其人升至45089人。再加上叙利亚超过6000人的死亡数，此次土叙地震的累计死亡人数已超过5.1万人。

随着死亡人数不断攀升，土耳其国内对政府的批评声在加大，有人指责政府在地震发生初期应对缓慢，有人抨击土耳其的“杀人建筑”大大加重了地震导致的人员伤亡。

“地震第二天下午2点前，我没看到任何（来救援的）人。”2月10日，地震重灾区阿迪亚曼居民梅赫梅特对法新社表示，“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军人。你们的耻辱！你让我们孤立无援。”

当地时间 2 月 14 日，土耳其刻里罕，两名男子从一座受损的建筑旁经过。图/视觉中国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承认了地震初期救援迟缓的问题。据法新社报道，当地时间2月27日，埃尔多安在到访阿迪亚曼时表示，最初几天，受到余震和糟糕天气等因素的影响，阿迪亚曼的救援工作没能如预期般展开，“对此，我表示道歉”。

近期，埃尔多安到访了多个地震重灾区。埃尔多安正在寻求连任，然而此次土叙地震成为他执政20余年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一，但他仍暗示，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将如期于今年5月举行。

据政治新闻网Politico报道，因为这场地震，埃尔多安政府面临着巨大压力。在2月底的那个周末，土耳其球迷在多场足球比赛中指责政府的地震灾害应对，呼吁政府辞职。

与此同时，埃尔多安政府遭到反对党的严厉攻讦，许多反对派政客指责埃尔多安政府没有准备好应对如此严峻的自然灾害，尤其是没有严格落实建筑规范，从而加剧了地震灾害。此次地震中，土耳其共有超过20万栋建筑倒塌或严重受损。

事实上，地震发生后，关于此次地震是一场“人祸”的声音就一直存在。有专家指出，许多倒塌的建筑都是用劣质材料建造的，大部分都不符合政府规定的标准。

“土耳其这个震区地震伤亡惨重（海地也是如此），和其基础设施、建筑工程不无关系。”斯图尔特对新京报记者表示，1999年土耳其伊兹米特大地震推动土耳其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新的建筑标准要求，但2000年后的新建筑很多并未完全遵守这些标准。

“当地震来袭时，人类建造的脆性建筑无法‘弯曲’，结果它们倒塌了。”斯图尔特解释称，通过添加钢材和钢筋混凝土可以为建筑物增加灵活性，使得其在遭遇剧烈摇晃时不至于倒塌。“虽然这些建筑物在地震后可能会遭到损伤，但不至于倒塌，因此不会对人们造成致命伤害。”

世界银行在报告中表示，土耳其南部地区建筑物和基础设施损失严重主要是因为2月6日两次特大地震以及此后数千次余震。此外早期证据表明，受影响的建筑中很大一部分是在2000年之前建造的，这些建筑的不合规是导致此次地震破坏严重的一个重要因素。

对此，土耳其政府正在开展调查。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土耳其司法部长贝基尔·博兹达2月25日表示，土耳其司法部门正在对600多名和倒塌建筑相关的人进行调查，至少184名涉嫌参与建造劣质建筑物的人已被逮捕，其中79人是建筑承包商。

很多人说，土耳其为这场地震已经“准备”了20余年。1999年土耳其伊兹米特大地震之后，土耳其提升了其建筑抗震标准。2007年和2018年，土耳其政府又对规范进行了修订更新，以加强建筑抗震能力。

然而，现实与标准总有差距。“纸面上，土耳其的防地震设计规范符合国际标准，甚至比大部分国家都好。但实际上，情况却并非如此。”土耳其地震改造协会主席图尔坎（Sinan Turkkan）此前表示。

除此之外，土耳其2018年颁布了“建筑特赦”条例，要求在灾害风险可控范围内将无证建筑或违反相关许可的建筑进行合法化登记。这一“建筑特赦”条例备受争议。据报道，土耳其南部受灾区域超过7.5万栋建筑获得过“特赦”。

2022年11月，就在此次大地震发生的3个月前，土耳其北部城市迪兹杰（Duzce）发生6.1级地震，超过2000栋建筑受损。当时，土耳其环境、城市化和气候变化部长库鲁姆表示，政府承诺“2035年前让每一栋建筑都可以抗震”。

据他介绍，政府已建造了320万栋住所，全国81个省、992个区的25万栋住所正在按照当前的建筑规范进行改造。他还表示，660万栋房屋正在接受审计，2400万土耳其民众居住在防震建筑中。

然而，这些举措没能阻止2月6日大地震发生后，20多万栋建筑的倒塌和超过4.5万人的死亡。

重建：一年内重焕活力的目标

从2月6日地震来袭至今，卡娜一直在尽己所能帮助受灾群众。3月1日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卡娜因为过于疲惫几乎失声。

“最开始我们是自发组织为受灾的老人提供食物，后来世界中央厨房（World Central Kitchen，一个在自然灾害发生后为受灾群众提供食物的非营利非政府组织）看到我们的努力，开始和我们一起合作。目前我负责的这个厨房每天为5万多人提供食物。”卡娜介绍称。

卡娜自己有一家国际教育公司。2月6日地震来袭时，她和一群客户一起住在加济安泰普的一家酒店中。卡娜本人没有受伤，她的家因为处在郊区地带也没有遭受损伤。不过，看到坍塌的楼房、无措的民众，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地震发生之初，卡娜利用自己有车的便捷，四处寻找水、食物、毛毯等物品分发给需要的受灾群众，她在其他省份的朋友也给她寄送物资、共享需求信息。与此同时，卡娜积极参与了一些慈善组织的援助工作。目前，随着更多志愿者的加入，援助工作变得更加快速有序。

在被问及她自己的工作怎么办时，卡娜称地震发生之后她一直没有返回自己的公司。“我决定推迟所有业务活动，直到一切恢复正常。”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卡娜不知道，但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已开始了重建工作，他承诺在一年内完成重建。

当地时间3月4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两名女子坐在中国捐赠的帐篷外。图/视觉中国

埃尔多安2月20日表示，土耳其计划从3月开始全面重建11个受地震影响严重的城市，包括哈塔伊、奥斯曼尼耶、加济安泰普等。重建项目包括住宅、商业配套设施、工业设施、农业设施等。

库鲁姆分享了土耳其灾后重建的路线图。据其介绍，这份路线图是基于“科学、快速、有力”原则提出的，所有的重建举措都将致力于确保新建筑具有防灾能力。根据路线图，土耳其政府将对受影响地区进行多层面检查，相关政府部门也将通过微区划和地质研究来衡量新住宅的抗震能力。

新住宅将根据城市的文化、艺术、自然和历史结构、社会学、人口结构等进行设计。据悉，土耳其住房发展管理局（TOKI）将在两个月内建造20万套房屋，因此所有住宅都不会超过3-4层。

但许多专家对一年内完成重建的目标表示质疑。斯图尔特称，“一年内完成重建是不太可能的……这种规模的自然灾害，彻底恢复的时间是十年级别。”

“举例而言，1989年美国加州洛马·普雷塔大地震后，政府耗费了10多年时间才彻底恢复这个城市。而在海地，2010年大地震至今已经13年了，这个国家还远未恢复。”斯图尔特表示，仅仅是地震后的清理——这是重建开始的关键一步，可能都需要花费一年时间。

事实上，斯图尔特不赞成追求速度。他强调，建筑物倒塌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这些新建筑物建造的速度，因为确保质量、进行质量把控需要时间。

“重建或修复倒塌的数十万栋建筑，为其配备新的道路、燃气、水电，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斯图尔特称，而劣质的快速建筑实践、缺乏对选址不佳旧建筑的升级改造、缺少基础设施支持、没有严格的质量把控，这些将导致地震来临时出现严重的建筑倒塌问题，以及由此导致的重大人员伤亡。

震后重建并非易事。当地时间2月27日，世界银行发布报告称，2月6日发生的两次特大地震给土耳其造成了大约342亿美元的直接损失，相当于土耳其2021年国内生产总值（GDP）的4%。

其中，居民楼损失占到总体直接损失的53%，非居民楼建筑损失如医院、学校、政府大楼等占比28%，另有19%的损失和道路、水电供应等基础设施相关。而恢复和重建工作花费的成本可能更高。世界银行评估称，土耳其的重建成本可能达到直接损失的两倍，即超过680亿美元。

作为一名地震学家，泰玛兹对于灾后重建工作非常关注。他尤其希望，土耳其此次灾后重建能够严格遵守国内国际建筑抗震规范，譬如将一些居民建筑转移到更加安全、能够抵抗地震的地点。

但他也表示，灾后重建将面临重重挑战。“首先，季节性的天气条件将会是重建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其次，目前绝大部分受灾群众都居住在临时住所中，如帐篷、集装箱等，他们不仅面临着糟糕的卫生、医疗环境，也面临着余震的威胁。这些都是重建需要考虑到的情况。”

目前，土耳其有140万灾民被安置在帐篷里，3.4万人居住在集装箱中，而政府计划建设468031户住宅。

“我们已经开始了重建城市的必要工作。未来几个月内，我们将开始建造30.9万户住宅。请你们给我们一年时间。”埃尔多安2月28日在到访重灾区卡赫拉曼马拉什省时如此说道。

泰玛兹对土耳其在一年内完成震区初步重建抱有期待。但他表示，人们对于灾难的记忆总是轻易就消失了，“我希望此次土耳其地震灾难能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开始打造一个致力于保护好我们的文化遗产免受自然灾害侵袭的社会。”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刘军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