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卷着钱跑了怎么办呢？”田友娟穿着花棉袄，戴着红帽子，来回踱着小碎步，“赵姐，我钱被人坑了！”她说着话，使劲弯腰拍着大腿。

赵银光扭着胯，用手指着田友娟，“那里送面条、鸡蛋，末了还给你个袋子提着走，让你贪这点小便宜。”

“贪小便宜吃大亏啊！”

找块高地，把红毯子铺好，人往上一站，就成了一个舞台。舞台上两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卖力地演着，舞台旁边刚赶完大集的大爷大妈把装菜的小推车一放，搓着手看，不时被逗笑，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这样的演出，自山东济南“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成立以来，近5年间办了460多场。

宣传团的志愿者们，平均年龄64岁，最大的81岁，大部分是阿姨、奶奶，三分之一左右的人都是金融诈骗的受害者，其中团长赵银光被骗了104万元，副团长田友娟被骗27万元。

在经历了不敢置信、挣扎、妥协之后，奶奶们做了一个决定：向骗子们“复仇”。

今年8月12日，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的奶奶们在排练三句半。受访者供图

要不回来的104万

2016年被骗时的场面，赵银光一直忘不了。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一屋子人在台上人的带动下一起喊出这句话。刚进去的赵银光惊呆了，她被呐喊的老人感染着，只需留下联系方式，就能领走一份挂面。

那次之后，业务员不断邀请她参加讲座，地瓜、暖宝宝、鸡蛋，每次听课都有小礼物。业务员知道她上老年大学，喜欢跳广场舞，就投其所好为她们买演出服、找场地。每次去跳舞，年轻的业务员就过来端水果，搀着她上下楼。

“她待我们特别亲，一口一个奶奶，有时比我的亲孙女还要亲。”四世同堂的赵银光在这一刻，找到了全家在一起的感觉。

业务员告诉她，公司主营汽车租赁业务，存钱一年每月返利，年利率能达到12%，“超过银行利率的两倍！” 赵银光心动了，听了三四次讲座后，她投了5万元存款进去，第一个月利息顺利到账，此后一年间，她分批投入了拆迁款和多年的积蓄累计104万元。

2017年4月，利息没到账，赵银光跑去公司要钱，业务员告诉她“资金链断裂了”。随后这个公司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这对赵银光来说宛如晴天霹雳，她失去了所有“投资”。一样入伙的田友娟被骗了27万元，被骗的钱里，除了自己的积蓄外还有一部分是外孙的压岁钱。

奶奶们后悔了，她们一起去找有过一面之缘的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金融稳定处工作人员刘明（化名）。上次见面还是在老年大学里，刘明来宣传反诈知识，奶奶们觉得不耐烦，没等讲完就开始鼓掌，把他轰下去了。“你可别讲了，别挡我们的财路。”她们等着听金融公司的宣讲呢。

刘明帮奶奶们联系了律师，但被骗的钱已经不太可能要回来了。奶奶们开始反击，“不能让更多人受骗！”

2017年5月16日，在济南市地方金融局指导下，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成立了。

成立至今，团里注册的志愿者达到150人，平均年龄64岁，最大的81岁，大部分是阿姨、奶奶，三分之一左右的人都是金融诈骗的受害者。除此之外还有五六十个没有注册的志愿者，一共200多人。

2017年夏天，宣传团的成员第一次前往社区进行宣传活动。受访者供图

奶奶们的“复仇”

一开始奶奶们也不知道怎么宣传，拿着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给的防诈小册子到社区，塞给谁都不要。团里舞蹈队队长刘翠英记得，第一次去宣讲的那天特别热，她们说什么居民都不理。

单纯说教没效果，奶奶们开始尝试讲故事，“真实的故事比理论要强。”

“当时真是想死啊！”一次宣讲的时候，赵银光说起自己的经历，惹得台下不少观众都流了眼泪。

被骗后的两三年里，赵银光不敢告诉老伴，也不敢告诉儿女，“我怕他跟我闹离婚，怕孩子们怪我。”出去宣讲时，经常早上一大早匆匆出门，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老伴一问起来，赵银光就打马虎眼：“我累了，要睡觉。”家里人都以为她去跳广场舞了。

赵银光将所有的郁闷和压力都化作了努力排练的动力。讲故事，表演节目，她带着上百人的宣传团哪里人多去哪里，千佛山庙会她们要搭个台子，济南大观园里也常去演出。

除此之外，奶奶们的“复仇”还要精准打击。居民向她们爆料社区里有骗子公司，她们就在那栋楼下办一场演出，没过几天公司就闻风搬走了。

田友娟还“卧底”过骗子公司。2019年夏天，她和其他几个宣传员在公交车站旁收到别人发放的小广告，“那个公司说，投资的年利率能达到8%，这么高不正常。”田友娟跟随十几个老人进入公司后，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人群后面，偷偷拍照片。她还悄悄劝积极领免费小礼品的老人：“老弟，老妹，你们光听讲座、拿礼品可以，千万别投资啊，这是个骗子集团。”

几次“卧底”后，奶奶们确信这是个骗子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她们写了举报信加上手机拍下来的证据，一并发到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不久之后，这家公司被查封。

这给了她们很大的鼓舞，之后又进行过十几次举报。

2019年，山东省公安厅想找一些被骗的人拍宣传片，很多人不敢露面，赵银光却拉着田友娟说：“我们不怕丢人，要敢于面对现实。”

反诈骗宣传片播出后，赵银光还是没敢跟家人说实话，“你看我像被骗了那么多吗？104万是我们一个队里总共被骗了那么多。”

“那段时间我在家表现得很温柔，让我做饭就做饭，也不大说话。”家里人渐渐知道真相后，赵银光也卸下了心里的负担，她和孩子们说：“我现在在宣传团里做团长，我只要让别人不受骗就行了。”

宣传团的奶奶们在社区表演节目《五女拜寿》。受访者供图

把反诈宣传当事业

奶奶们将反诈骗、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当成自己的“事业”。

“一头银发演骗子怎么行？”演出前，田友娟戴上假发，穿上方格连衣裙，搽个粉底，涂点口红，再戴上墨镜，“直接年轻20岁。”原先奶奶们都不怎么化妆，穷日子过惯了，有的连润肤乳都不擦。艺术总监吴哲告诉她们，这样不行，“过去有人说我们是摆地摊的，不能让别人这样说，宣传团要追求演出的艺术感。”

吴哲是经过一年的考验后，才成为团内正式注册的志愿者，“她们说，一定要找对这个事情热心奉献的人。”他为宣传团谱曲创作了团歌、《五女拜寿》、《非法集资害死俺》等作品，将奶奶们被骗的真实经历和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融进歌曲、三句半、小品里。

没有排练场地，就找个允许放音乐的广场，拉开场子练；老年人记忆力不好，背不下来台词，一有时间就反复背。田友娟做着饭颠着勺台词都能从口中念叨出来。

今年十月底，奶奶们在冷风小雨中，穿着短裙表演，其中伴舞还有个盘腿坐在地上的高难度动作，因为地面被淋湿，只好半蹲着完成了节目。合唱团队长于树芳记得，有个身体不好的姐妹坚持参加演出，“我们问她，天气太冷要不就别参加了，她骗我们说身体没问题，结果回去就冻病了。”

2018年2月5日，第一家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站在七东社区正式挂牌成立。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演出，宣传团成立的近5年间办了460多场。赵银光的愿望是今年“防非大舞台”进行100场演出，社区宣传站开到100个。

2018年2月5日，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的第一个宣传站挂牌成立，就在赵银光所在的济南市市中区七东社区。

赵银光是社区的优秀居民，退休老党员，居委会主任王美华很早就认识她。“她被骗后没跟我说，她觉得这个事挺丢人的。”宣传团成立一年后，赵银光找到了王美华，想让她帮帮忙。

王美华这才知道，原来金融诈骗在老年人中已经渗透得很深了。七东社区是老旧开放式社区，老年人比例高，王美华知道，这个头一定要从她这里开。

七东社区宣传站挂牌成立后，他们在社区的广场上开办了第一场宣传会。王美华邀请了媒体来拍摄，观众有二三百人，那是宣传团第一次走红。

后来也有人找王美华求助。社区里有位80多岁的独居老人被骗了10万块钱，一直念叨着要把这些钱赚回来，“她就捡垃圾来补贴，屋里的垃圾堆得满满的。”王美华就教老人的女儿“骗”她，跟老人说钱追回来了。

在宣传团的带动下，越来越多人参与到反诈宣传中。“我们要把反诈宣传网格化推广。”田友娟觉得，这就是她的“事业”。

到目前为止，宣传团在济南建立的站点一共有95个，都是奶奶们拉着小车，装着宣传册和横幅，坐着公交车，一个个社区宣传的，市中心的老旧小区有，三四十站公交外的郊区也有。

反诈奶奶团在济南“开疆扩土”，身穿团服的她们走在大街上经常被认出来，有人冲着她们喊网红。“哟，你是那个金融反诈团？”田友娟还在公交车的移动屏幕上看到过自己的宣传片。

赵银光希望通过她们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实现“零非社区”——“就是社区居民没有一个参与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的。”80岁的赵银光天天早出晚归，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很精彩，“我动员了那么多人不再参加非法集资，上幼儿园的重孙子都知道我在做公益嘞！”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孙卿悦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