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诗的语言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对美的感受和向往如同叶子一样,其生长的过程是奇妙的。我们把心中的事物落在不同的文字上,像花朵落在果园里,这时,国与国之间的界限会因为纯真的幻想而消失。比如当你悄悄翻开捷克的童诗,你也翻过了自我生活的一些梦想和童话,没错,童诗越独特,越能让读者走向内心:
书是什么
作者:(捷克)弗兰基谢克·赫鲁宾
翻译:徐伟珠
书是什么?它是一摞
有生命的白纸,
所有的鸟儿、孩童、动物,
都在里面玩耍,歌唱。
孩童眼中的世界
始终藏在书中。
只需翻开一页
我们眼前,立刻
跳出一片世界,
一朵花,一个太阳或一只鸟。
诗人博尔赫斯曾在诗中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在诗人赫鲁宾这里,一本书是“有生命的白纸”,必然,它们是空白的,也是丰富的,当你用文字编织它们的时候,童话的世界敞开了,它们像孩子的眼睛一样搅动一切,鸟、动物、花朵、太阳都从纸张上跳到你面前玩耍、歌唱。于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这样描述道:“书是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幅画,书好像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不过,如果我们问它问题的话,它是不会回答的。然后我们就认为它已经死了。”(陈重仁译)。也就是说,只有我们阅读时,才会唤醒“书”的生命。每个读了这首诗的人都被吸进白纸中,成为诗中的一部分,哪怕自己的角色很微小,心灵的声音也能传得很远。由此,我想起龙向梅的一首童诗《神奇图书馆》:
在神奇图书馆读书
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晨光中的小野兽,会踮着脚尖儿
在文字里探出头
一阵风吹过
很多文字,纷纷站立
小鸟一样,扑啦啦飞起
又落下
歪着头说一声啾啾,又歪着头
钻到另一页书里了
女巫总在中途酝酿风暴
海盗有时会劫持月光
高兴啊,伤心啊
没来由的担忧啊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露出封底
蔚蓝的海平面上
一只小野兽,摆动烟雾一样的尾巴
倏地不见了
《声音里住着小野兽》
作者:龙向梅
绘者:卢心远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
2024年12月
在打开一本书之前,你永远无法预料书里会发生什么,每个人或其他生物的故事都像一件不可思议的礼物。一首诗读进去,你就是那只小野兽,出现又消失。就像汉斯·雅尼什在诗中所说:“这本书,只属于你,而我/把自己隐藏在字里行间。”(《我想送你什么礼物》,姚月译)。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经常做梦的“小读者”呢?
小读者
作者:(捷克)弗兰基谢克·赫鲁宾
翻译:徐伟珠
那时我们还小,
听妈妈给我们唱歌:
睡吧,宝贝,做个好梦!
现在我们给妈妈唱歌
晚上和妈妈靠在一起
看一本书。
那时我们还小,
妈妈常说:
来宝贝,读a-b-c。
如今我们给妈妈读书,
眼睛在书页上跳跃
就像河面的蜻蜓。
一本书让“我们”和妈妈的读者身份发生了变化:以前妈妈读给“我们”听,现在是“我们”读给妈妈听。书成了美丽的生命之光,将孩子和妈妈笼罩在一起。而书页呢?是不停翻涌的河水,童年成了每个人生命的源头,无法追溯。它流向生活,直到“我们”的眼睛倏地化作点水的蜻蜓,飞落在妈妈小荷般的心尖上……这让我想起中国台湾诗人痖弦的一首短诗《晒书》:“一条美丽的银蠹鱼/从《水经注》里游出来。” 诗人看似在写晒书发生的故事,然而无形中,让《水经注》这样一本书瞬间翻涌成河,可见想象的力量与光泽。对此,我们看看诗人塞弗尔特心中的水吧:
水井·小鹅
作者:(捷克)塞弗尔特
翻译:星灿、劳白
不论严冬,还是盛夏,
水井总在甜美地歌唱。
水井啊,请把这支歌儿教给我!
叮——咚!听见吗,这支歌儿?
一群小鹅踉踉跄跄
迅跑在春天的草地上,
你若从高处俯视它们,
仿佛一片盛开的蒲公英。
水井为何会在任何时节歌唱?其实,这里面隐藏着诗人真实的生活场景:人们取水时激起的叮咚、叮咚的声音,诗人渴望学会这支歌,听,声音回响,仿佛我们的心像水一样,轻轻晃动就会洒落下来。接着,这首诗开始分岔,另一个方向悄悄接近一群小鹅,因为它们也爱生命之水。此时,我们的目光也从地面飞到了高处,俯视、眺望,只见小鹅如蒲公英一样,开得满地都是。这样的比喻让语言重获灵动与生机。塞弗尔特(1901-1986),捷克著名诗人,出版过《泪城》《无线电波》《母亲》《岛上音乐会》等三十多部诗集。晚年写出回忆录《世界美如斯》,以诗意的文字回顾了自己一生的文学生涯。1984年,塞弗尔特“由于他的诗充满了新鲜感、敏锐的感觉和丰富的创作力,为人类不屈的意志与无尽的智慧描绘了一幅自由奔放的图画”,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紫罗兰》
作者:(捷克)赛弗尔特
译者:星灿 劳白
版本:漓江出版社
1986年
给妈妈的第一封信
作者:(捷克)塞弗尔特
翻译:星灿、劳白
我想好了:把信放在镜子上,
要不——放在针线筐里。
可是真糟糕,我这会儿还不知道:
该写些什么,从哪儿说起。
“亲爱的妈妈,”
我含着笔头,
使劲地想啊想,
空白的大纸在等着我的字行。
“今天是你的节日,我祝你——”
“你”字的头一笔往左撇。
瞧,我已经有了第二行!
快把下面的字写上:
“幸福”,“幸”字先写一小横,
“和健康!”——可再往下,不会啦!
脑子里乱哄哄的,
小字儿歪歪斜斜,很不像样。
我把纸撕了,揉成一团。
妈妈正在摆弄擀面杖,
做着香喷喷的点心和面包,
我急中生智摆脱困境,
飞奔到妈妈身边,妈妈把我搂在怀里,
她用眼睛默默地询问我,
又用沾满面粉的双手,
把我从地上高高举起。
诗从一开始就与我们同在, 就像爱与纯真。诗人在诗集《紫罗兰》里说:“诗是穿上了词句的美和穿上了美的词句。”他还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星灿、劳白译)。这首诗画面感很强:一个孩子含着笔头想在母亲节的时候给妈妈写一封信,可是他太小了,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好不容易写了开头,却发现字迹歪歪扭扭,为了不让妈妈发现,他连忙将纸撕了,可是一切都被妈妈看在眼里——“她用眼睛默默地询问我。”当她将孩子高高举起时,爱是唯一的邮戳,早已盖在心间。就像下面这个孩子:
小约卡学干针线活
作者:(捷克)本多娃
翻译:星灿
小约卡找到了针和线,
她缝了些什么?你马上会瞧见。
先是爸爸生气又吃惊:
“我的上衣怎么穿不进?!”
接着妈妈翻来覆去地瞧:
“我的帽子怎么戴不了?”
爷爷嚷着:“不像话!
谁把我和躺椅缝在一起啦!”
姑姑穿不进裙,
叔叔穿不进裤和袜。
小约卡笑得乐开了花,
“瞧,咱家连一个窟窿也没有啦!”
有时,孩子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从中我们可以观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这也是童诗自带的引力。你们看小约卡,他学着妈妈的样子找来了针和线,一场关于生活的游戏开始了:爸爸的裤子、妈妈的帽子、爷爷的躺椅、姑姑的裙子、叔叔的裤子和袜子全都开始发生变形。一个孩子不断递增的创造具有微妙的未知性,他们的行为令人难以捉摸,而这不正是孩子的可爱之处吗?——“咱家连一个窟窿也没有啦。”同时也将读者与这首诗缝在了一起,如同幻想线缝着心灵与心灵。于是一个“童话”开始了:
童话
作者:(捷克)斯拉德克
翻译:星灿
“白桦为什么颤抖,妈妈?”
“它在细听鸟儿说话。”
“鸟儿说些什么,妈妈?”
“说仙女傍晚把它们好一顿吓。”
“仙女怎么会把鸟儿吓呢?”
“她追赶着白鸽在林中乱窜。”
“仙女为什么要追赶白鸽?”
“她见白鸽差点儿淹死在水潭。”
“白鸽为什么会差点儿淹死呢?”
“它想把掉在水里的星星啄上岸。”
“妈妈,它把水里的星星啄上来了吗?”
“孩子啊,这个我可答不上。
我只知道,等到仙女挨着白鸽的脸蛋时,
就像如今我在亲你一样,
亲呀亲呀,亲个没完。”
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谷川俊太郎那首经典的诗歌《妈妈,为什么?》(详见:《谷川俊太郎:让生命的河流汇入诗歌的大海|孩子与诗⑤》),同样,这首诗也是以问答的形式层层推进故事,语言如同可以弹奏的乐器,充满了诗意的旋律,比如诗歌第一句就暗合了洛尔迦的“赤杨啊,你呢,你做甚么?/我对你甚么话也没有/我呀……我颤抖!”(《水呀你到哪儿去?》戴望舒译)。瞧,从仙女到星辰……一首诗的路线图就出现了:
作者提供。
在隐藏的时间的延续中,水潭与星辰支撑起整个空间剧场,孩子与妈妈是旁白,白桦与鸟是引子,鸽子与仙女是主角,他们共同演绎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童话故事,仿佛这个场景刚刚发生,在想象的世界中打捞爱的光明。直到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应和着旷野的心跳声:
奔向旷野
作者:(捷克)韦·奈兹瓦尔
翻译:韦苇
小朋友,大家跟我来!
跟我奔向草地,
跟我奔向旷野,
跑呀,快跑!
听,是空中的风筝在召唤我们吗?
咱们就乘着风筝,
像搭上鸟儿的翅膀,
像搭上蒲公英的花絮,
飞上天去,
去把星星都抹一遍!
所有星星都洗亮了,
就从天上下到地面。
那时天该明了,
咱们正好在天亮前
跨进各自的家门。
孩子们喜欢去体会生命与自然的神秘,在大地与星空深处挖掘隐藏的喜悦……奔向旷野、飞向高空、回到家里,诗人通过低——高——低的顺序,用内在的力量推动心中的飞行:“去把星星都抹一遍/所有星星都洗亮了。”这与希尔弗斯坦的童诗《总得有人去》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总得有人去擦擦星星/它们看起来灰蒙蒙/总得有人去擦擦星星/因为那些八哥、海鸥和老鹰/都抱怨星星又旧又生锈/想要个新的我们没有/所以还是带上水桶和抹布/总得有人去擦擦星星。”(叶硕译)
在语言飞翔的地方,总有什么会赋予这些形式以生命,最终回归天真与生活。捷克的童诗充满生活气息,并以孩子的目光洞察语言的乐趣,就这样,我们的眼睛也在写满捷克童诗的书页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
撰文/闫超华
编辑/王铭博
校对/穆祥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