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饰北斋:近代日本的天才画狂》
作者:[法]亨利·福西永
译者:张露微
版本:拜德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25年6月
他仅臣服于生活本身
1817年春天,北斋在尾张国名古屋市一个名叫墨仙的门生家里逗留了6个月,自此开启了他著名的旅行。在这一年,或者可能在之前1813—1817年的一次旅行当中,北斋在门生们的再三恳请下出版了《北斋漫画》的第一卷。该书共计15卷,其中13卷都于作者在世时出版。1813—1815年,北斋已经让人雕刻了数本绘画集。1817—1849年,除了《北斋漫画》,他还有众多画簿面世。他成为人师,并教授他的绘画方法,为艺术产业提供了范例。然而,对他奇妙创作的最佳总结,对北斋的真实写照,对他才华横溢的好奇心的记录,我们都能在《北斋漫画》中找到答案。
他是自由的,或说他仅臣服于生活本身,并且即使偶尔创作,他也会遵循自己心血来潮的梦幻,和出现在他眼里或想象中的狂热且杂乱无章的事物。这里有用不朽笔迹铭刻的研究自然的热情,在日本或许是第一次,这种热情得到如此阐释,无需担心任何程式,亦无任何风格的介入。我们之所以见到北斋在年迈时全神贯注于技巧与方法,创造了一种基于“圆形与方形”(des ronds et des carrés)的绘画教学法,并且想要为一笔简单有力的笔触、一个画笔末端顿出的圆点赋予一种富有表现力的色彩明暗变化,是因为他在力求用最为直接、最为简洁的方法表现形式,在坚持尽可能少地设置生活中的桎梏。浅灰色、浅粉色和墨黑色,于他而言足以为《北斋漫画》中的速写着色并凸显立体感。
带着这些学识,他缓缓前行。他四处行走,在公路上(这也是他为1840年出版的一本合集所选的标题),在古老寺庙的角落,在穷人与富人的住所,在墨田区的河岸,在怪物麇集的海岸,在高砂市传奇的松树下。神灵和被封神的先帝、著名的中国武士接替杂技演员、脚夫、相扑力士。某一整个系列的设计都用于刻画瘦削之感,从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一直到具有独特优雅气质的略瘦的人。尔后是和蔼可亲、年过不惑之人的丰腴,最后是沉溺于脂肪和懒惰之人快活而惊奇的肥胖。书页之隅,孩子们相互追逐,翻着跟头。当然还有各行各业的工人,他们的配件,他们的工具,对蚕虫的饲养,剿丝和编织的机器,全都显示出一种对工业奥秘和手工奇迹的好奇。所有一切,视观察和想象而定,一个混杂无序的宇宙陡然被倒入这些画册的书页之间,在那里,生命依然微微颤动着。
随后便出现了北斋最为忠实的门生们的名字,他们专注于复制老师的画作:北亭墨仙(Hokovitei Bokusen)和北泉(Hokuoim)负责第一卷,北溪则负责第二卷。几乎所有的前言都在称赞北斋的同时颂扬了风俗流派,尤其是第三卷由蜀山人所作的序言。第十卷完成时(1819?),人们以为整个系列已经结束,却在多年以后的1834年又重新被续写,出版了第十一卷,其导言由种彦执笔。这个系列让我们明白,北斋老头十分希望能够一直画到第二十卷。
出自《北斋漫画》,版画,1817年。
回归对自然的研究
然而,他的风格不断演变着。1814—1823年,戴斗这个签名显示出一种全新的个性和一种更为尖锐的才华。在《写真画谱》(Sheshin Gwafou)和《北斋粗画》(Sogwa)中,北斋运用更雄浑、更粗犷的笔触去处理人物。宁静淳朴和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被一种大胆独创、动人心弦且庄严盛大的表达所接替。与此同时,北斋怀着一颗更为广阔的灵魂回归对自然的研究当中。他离开城市及其边郊,转而探索乡村。
离开名古屋后,北斋游览了伊势和吉野(Eashiou)。在吉野,他尤其观察到一些精美而稀奇的烟斗,并在其《梳子设计》(Modèles de peignes)末尾加以描绘。他曾在大阪逗留,那里有一个极小的画派延续着他的教学传统。最终他停留在京都,亦即学院派艺术、官方绘画以及庄严画风之都。北斋在那里重新见到了谷文晁,后者被派去视察一座寺庙里的雕像。谷文晁并不记恨这位年老的艺术家曾让他在征夷大将军面前蒙受失败之辱,反而非常欣赏北斋笔下的一条龙,并竭力向他的同僚们分享北斋丰沛的创作激情,尽管很可能收效甚微。然而,大师的才华似乎让岸驹暗暗担忧。这位无可争议地统领流派的画虎名家,或许将自己的这种感受吐露给了门生。其中一人在一段时间后,邀请北斋前去信州看望岸驹,并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一年之久:此人便是高井三九郎,一名酒商兼考究的学者。
《群鹭》,1823年。
在路旁的树木间,在春风拂过的田野上,在海水将浪花撕扯成凹凸不平的古铜纹理的岸边,矗立着一些永恒的形态,被四季的诗意和环境的作用以转瞬即逝的外形装点着。生活在山脚下缓缓进行:农民俯身弯腰,半身消失在稻田低矮的作物里;渔夫将渔网抛入倒映出皑皑雪峰的平静的水中;朝圣者和漫步之人在桥的转角处擦肩而过,身旁便是森林穹顶之下,犹如巨大的银色管风琴一般的瀑布。但是,大地强大的倦意控制着人类的躁动,并将其压制。从这位喜爱旅行的艺术家的灵魂深处,响起了一首比以往更为安宁与辽远的歌。第一次,孤独展现在他面前,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富士山,这座神圣的山岳,这一神秘传说和古老自然主义幻想的庇护之所,耸立在湛蓝色早晨的清凉中、金黄色傍晚的霞辉里。空气与其形成的海市蜃楼如同柔软的披巾环绕着山巅之雪、悬岩山侧和顺坡而下的松林。即使在雪舟时期,日本艺术也从未经历过更为广泛的深思,亦从没有日本画家如此严肃地靠近过自然。
漂泊的艺术家从旅行中带回的回忆与印象,用最为高雅与稀有的诗意浸浴着他这一时期的作品集。
《诸人登山》,出自《富岳三十六景》系列,版画,1830—1832年。
《甲州石班泽》,出自《富岳三十六景》系列,版画,1830—1832年。
仿佛我们和他一同脱离了日常生活斗争,再也听不到城市的躁动与喧嚣。怪物消失在地平线,带走了野蛮残忍的复仇念头。于是苍穹之下,穷苦之人的心中,一片和平安宁。在宏伟壮丽的世界面前,他睁开已被缭乱的双眼。甚至在困苦之年伊始,《富岳三十六景》《诸国瀑布揽胜》《诸国名桥奇览》在葛饰北斋的作品中,都属于一种从容的休憩。这不是因为他在休息或忘却了时间,他并不曾停止创作和学习。1810—1820年,摺物比从前更加稀少,随后系列作品重返潮流,并且自1820年开始数量众多。系列作品一方面证实了大师的两位学生北溪和岳亭造成的有趣影响,另一方面表明了艺术家非凡的精湛技艺 :他会为了出于好玩而改变自己的风格手法,以模仿丰国为消遣,并在5幅描绘演员的版画中署名“为一(I-itsou),葛饰区的老人,滑稽笨拙地模仿他人”。
葛饰区的一个农民
随之是贫苦和流亡的时期。为了躲避孙子的债主,北斋不得不于1834年藏身浦贺。彼时,他写给出版商的书信显示出其性格的崇高与天真、他的屈从和他作为艺术家的严谨。他毫无隐痛地记录下隆冬时节自己仅有一件破旧的长袍抵御寒冷。他倾诉生活的动荡,流露出这动荡赋予的隐秘与审慎:“由于当下我的生活并未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不会把我的地址寄给您。”令处于贫穷中的他感到害怕的,是缺少纸张、颜料和画笔的念头。当储备耗尽,他便前往江户,只不过是悄然前去……他认为自己是在暂时休息 :“我见到了那个触犯轻罪、无可救药之人,一切都要由我负担……我们准备让他经营一间鱼铺,还为他找到一个妻子,两三天后将抵达这里……”此外,他还不断为自己画作的雕刻提出建议。“关于《武士之书》(Live des Guerriers)(大概是《先锋绘本》[Yehon Sakigake],由惠川印制、雕刻),我请求你们三人把这本书交给惠川留吉(Yegawa Tomekiti)……我之所以执意想要惠川操刀雕刻,是因为无论《漫画》还是《诗》(Poésies)(《画本唐诗选》[Les Poésies des Thang illustrées],共计10卷,于1833—1836年出版),这两部作品的确都是精心雕刻而成的。但是尽管同样出自他之手,二者远远没有达到富士山三卷的完美程度……”另外 :“当我没有画眼睑时,我建议雕刻师不要在眼下增加眼睑;关于鼻子,这两个鼻子是我自己的风格[此处,艺术家插入了两张草图]。人们习惯于雕刻歌川式的鼻子,但我完全不喜欢,这与我的绘画准则相左。这样画眼睛也很流行[新的草图],但与那鼻子一样,我同样不喜欢这眼睛。”
这一时期,北斋的摺物和独立印刷品中的大多数,譬如《百物语》(1830)中的5幅版画,都属于他最为动人心弦的杰作。除此之外,他还为一些致力于展示忠于主人(1834)、孝顺父母(1835)的典范,以及展示“不为人所察觉的善行或恶行的后果”(1840)的道德教育合集绘制插画。他还开始重塑昔日的英雄传说,与其说是为了重现封建杀戮,不如说是为了致敬那些著名武士以及堪称圣人之人的德行。
《百物语之提灯阿岩》,1826年。
在浦贺退休后,北斋回到江户。他亲自告诉了我们一段经历:在回去前的那个夏天,收成因酷暑而变质,漫长的饥荒席卷帝国。北斋为了生存而即兴创作了不计其数的画作,价格低廉到即便是在那些艰难到可怕的时月里也能找到买主。为了一把大米,他可以在一张纸或是一片丝绸上,将他事先随机覆盖在其上的污迹幻化为上千绝妙的想象创造。直到那时,他已然经受了命运为伟大艺术家们准备的所有类型的考验——这些无所挂虑的艺术家对金钱抱有一种绝对的蔑视。在这个几乎每天都有老旧木屋失火的国度里,北斋那时并未遭遇过火灾。然而在1839年,他的住所着火了,连同房屋一起烧毁的,还有大堆他从青年时代保存至今的画作。在女儿应为(Oyéi)的陪伴下,他得以逃脱,但是几乎仅仅救下了自己的画笔。
尔后,北斋又重新投入工作当中。这个耄耋之年的男人,瑟瑟发抖地坐在一间杂乱破旧的画室里的火盆旁,一天也不停歇地动手工作。一旁的女儿正在画画,向来访者预言未来,或是寻找永恒青春之水的奥秘。她为我们留下了一张父亲的肖像,大约创作于老人在一幅令人赞叹的画作中呈现出自画像的同一时期。该画作被韦弗先生慷慨地捐赠给了卢浮宫。
在如网般的皱纹之后,在衰老的重压之下,依然显示出容貌高贵的轮廓和认真耐心的表情。一双眼眸在突出额头的眉弓的庇护下半睁半闭,仿佛在异常专注地窥视着。形式的世界、生活的瞬刻片段从未被比这双眼眸更具热情与洞见的事物所观察和捕捉过。年迈力衰并没有让这双眼睛失去光彩或减弱视力,亦没有任何过分行为或过度劳累模糊这双眼睛如炬的目光。这种纯粹的贫苦而庄严的生活让其精湛的技艺不曾受损。这位画狂老人(gakyo rojin)——曾经的为一和北斋——滴酒不沾,因而不得不忍受那些善于纵情享乐的画家和文人朋友的取笑。然而这位画狂并没有时间提升品位抑或败坏德行。有时,他穿着便鞋和草衣去参加艺术家们的聚会。这个老人是谁?——葛饰区的一个农民。但是他懂得画画,并且所有人都认可北斋的才华。
《千绘之海·总州铫子》,版画,1832—1834年。
1848年,北斋离开了本所,入住不远处的浅草地区。到那里的次年,他生病了。他满怀热切,希望能延缓死亡,再多活几年。“如果上天再给我10年时间……”,他说道,继而又改口:“如果上天再给我哪怕5年生命,我就能成为一名真正伟大的画家。”1849年5月10日,在逝世前不久,他作了一首诗:“哦!自由,美丽的自由,当人们在夏日的田野漫步,唯有灵魂,脱离了肉体。”
《葛饰北斋82岁自画像》,版画。
北斋的最后一个愿望,或说在即将成为“一名真正伟大的画家”时,他所从事的艰苦工作被打断而造成的遗憾,能够在他于15年前为《富岳百景》所作序言的名句里找到痕迹:“自6岁起,我便有了描绘物体形状的嗜好。年近15岁,我已经发表了大量画作;但是我在70岁前创作的所有作品都不值一提。直到73岁时,我才将将懂得真正的大自然、动物、草木、飞鸟、游鱼和昆虫的构造。因此,待到80岁时,我依然能够取得更大的进步;待到90岁时,我将参透事物的奥秘;待到100岁时,我定能到达一个极佳的阶段,并且当我百岁之时,在我的作品中,无论是一个点,或是一条线,都将栩栩如生。我要让所有和我一样能长命百岁的人看看,我是否会遵守承诺。——75岁落笔,曾用名北斋,如今名唤画狂老人。”
原文作者/亨利·福西永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