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唐 李群玉,《自遣》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应如何走进自己的命运?
一个人只要存在,就必然处于某种境况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讲,人不是由物质构成的,而是由事件和行动构成的。境况与人的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使人成为人,一种是使人摧毁人,并把境况也一致摧毁了。境况永无止歇地出现,乐此不疲地编织以因果为原料的捕梦网。这张无限扩张的捕梦网被世人称为命运。
命运是世间唯一永恒矛盾之物。矛盾在于,命运比世间一切有形都要具体,具体到一张火车票的去向都能决定其出口;同时,命运又如此抽象,如迷宫一般将世界团团围住,无处可逃,众人与众神都在Être-vers-la-mort(向死而生)。在小说《三段论与红磨坊》中,作者熊培云写道:“就像这世上的人,说是有芸芸众生,可是真正在这里感受世界的,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人总是在无意识中开启自己的境遇,随之而来的便是与各种偶然性不期而遇。这是一部不回答,只“存在”的文学作品,它已打定主意要抛弃现代框架里各种主义,将人的命运赤裸地摊在沙滩上。
作为人而言,生命是一部肉体与精神的消亡史。从母亲分娩开始,人的肉体便走上了磨损之路。这部小说是作者在肉身严重磨损期偶然所得,或因如此,小说的主人公寒屿也躺在病床上,走马观花般向宇宙展示自己的一生。寒屿少年时父亲出走、中年母亲去世、挚友或发疯或死亡、失去爱人、工作失意,最后,连他的精神也躺在病床上。精神磨损与肉体磨损几乎是同步开启的,只不过稍晚了几年。回忆这部“境遇消亡史”时,作者并未使用常规的线性叙事方式,而是堆叠了大量的梦境、人物与意象。与其说作者是在众多人物之中展览主人公的命运,不如说是多重宇宙之内的寒屿在睁着眼睛梦游。寒屿身处两个宇宙之间,一个是肉体存在的现实宇宙,另一个则是灵魂可以自由栖息的梦境宇宙。抽象的人在此间流动,具体的人在梦境中解体。
好在,作者没有将孤独与悲伤贯彻到底,而是借助梦境重构“我”的身体与灵魂。试想这是一部境遇与人厮杀的电影,电影开幕,主人公寒屿独自一人躺在蔚蓝的孤岛上。岛屿周围的河浪起伏汹涌,唯有一只猫在附近舔舐身体。镜头缓慢地向寒屿拉近,作为观众,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脖子上,三兔图的纹身。
三只兔子
三兔共耳图是在敦煌莫高窟出土的藻井纹样,至今寓意不明。有说法称它意味着三生万物,三只兔子分别代表前世、今生与来世。三只兔子共用双耳,围绕三角形奔跑。小说中,三只兔子作为人物“江遖”与主人公“寒屿”会面时的机缘被偶然提起。当时,江遖本想去看“三兔共耳”的会展,却阴差阳错地进入昆虫学家寒屿的演讲会,在一系列偶遇后成为寒屿的爱人。三兔共耳作为隐藏的提示,暗示这是一场不存在的“前世今生之梦”。江遖闯错会场的尴尬,是小说第一次阴差阳错的梦境选择。虽然小说中并未多次使用三兔图的意象,但是它自带的隐喻仍然能够帮助揭示整部小说本真特性——建立于存在之上的不存在、飘浮于现实世界之上的幽灵幻梦。
三兔奔跑的姿态是永恒不变的,因为一旦停止,每只兔子都要丢失一只耳朵。假设,三兔的奔跑超越光速,它们所组成的稳定的三角形便会缩小成微不可见的点,成为原子、质子、微子,趋近于无限小,粒子运动的残影都无法被捕捉。由于速度过快,每只兔子都借用前因完成现在,用现在打造未来,未来与过去不过是时态的叠加。在此意义上,前世、今生、未来通通不存在,它们同时位于多个交叠时空内,同时作用,同时组成当下的命运。当然,三只兔子不需要光速才能达到以上效果,它们甚至无需翕动。因为人永远不知道这是不是同一只兔子,也不知道它是因奔跑过快成为永恒,还是因常年静止成为永恒,抑或是永恒地处于动静一体之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兔子引申出的寓言指向了人类,同时生,同时死,同时成为彼此的前世、今生与未来。
借此,便能捋清《三段论与红磨坊》中众多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背后的命运本质。主人公寒屿所遇的人,均是他延伸出的多个灵魂。霍耐特称,人的主体性是建立在他人承认之上的。对于这部小说而言,此结论似乎可以进一步延伸——人的主体性是他人。虽然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作者也借寒屿之口调侃,遇见的人愈多,陷入的地狱也越多。但人的生命经验正是建立在无数个境况之上的,这些境况无法由个人独自完成,它的发生必然是整体作用的结果。
《三段论与红磨坊》
作者:熊培云
版本:岳麓书社 2024年12月
寒屿的一生是在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中完成的,你我皆是如此。与不同人相处时,人会进入不同的事件,在肉体中生长出不同的灵魂。事件结束时,他人的灵魂与事件中的“我”往往会一同消逝,一件事画上了句号,随事件而生的情感、遭遇、人与思辨,都要戛然而止。但过去的经历(即前因)却无法消除,它会成为灵魂的烙印,成为躺在病床上讲述事件的寒屿。每一次非真非假的叙述,都是寒屿在事件中尝试解体自己的过程。人可以超越他当前的处境,却不可完全地超越当下(the power of now),因为每一个超越都建立在过去与现在之上。在此前提下,甚至可以断论,意义是建立在事件上的。人的一生会遭遇多重境况,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对当下或者未来的隐喻。我们明明活在一个由寓言组建的世界里,只是在当时已惘然。
小说中的每个出现的人物,都可以看成是寒屿的前世、今生与未来,也可以看成是寒屿身上不同灵魂的展示。寒屿并非是精神分裂患者,而是人所遇到的他人都将构成此刻的“我”,构成“人的境况”。这些人不一定完全存在,甚至每个人都可能是一场虚构的艳遇。但这些人在寒屿的灵魂里奔跑,如三兔图一般,成为彼此的因果。人物们可能身处不同的时空,但作者巧妙地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撕开一条裂缝,让所有事件与人物都有真实存在的可能。小说后记中,作者提到:“奥维里奇教授可能与嘉木舅舅通过信”。这样看来,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时空里成为朋友。人不是那么孤独,因为无数“地狱”扎根在他身上。借人物江遖的名言,人的过去是无法杀死的。因此,“地狱”也是不死的,人类正是借助地狱看见自己永恒的神性。
三只猫
如果说三只兔子象征了境遇的解体与重构,那么贯穿全书的三只猫便预示着寒屿作为具体的人的解体。猫几乎可以说是最不受人类拘束的动物,志怪故事中,它被视为灵体,能够穿梭阴阳两界。《三段论与红磨坊》中,猫也是这样穿梭在梦境、现实以及人的身体里。作者显然对猫这种可爱又狡猾的动物多有偏爱,以三只小猫的名字冠以书名,红磨坊一号、红磨坊二号(后改名为杰克船长)和三段论。
寒屿认为,他生命中的三段论分别是理性、心灵与情欲,三只小猫几乎可以视作这三者的化身。红磨坊一号是寒屿第一次养育的猫,是一只加拿大无毛猫,也叫斯芬克斯。希腊神话当中,斯芬克斯代表智慧,它向俄狄浦斯提出了“人”的谜语:“腿最多的时候,体力却最弱”。斯芬克斯没有毛,皮肤赤裸,露出血管的红色,乖巧而温顺,因此得名红磨坊,在巴黎,红磨坊象征着纸醉金迷与情欲。但红磨坊一号很快逃走了,因为当时寒屿的爱人江遖计划着要给它进行绝育。作为寒屿伴侣的江遖,在故事开篇是十足的丁克主义者。江遖对生育权利的阉割,不仅是在阉割情欲,更是要阉割作为人希望的那部分。于是红磨坊一号——代表激情与希望的情欲,以出逃的形式离开寒屿的身体。但是寒屿此时显然还没有放弃体验激情,他又收养了红磨坊二号,江遖也在收养它之后打算养育自己的小孩。
红磨坊出逃后,三段论还陪伴在寒屿身边。三段论是一只虎斑猫,它的名字象征着理性与逻辑,这需归功于亚里士多德,一个活在理性与秩序里的“国王”。作者是隐喻的高手,与其说寒屿养了两只猫,不如说他养着自己:第一只猫,是自己的情欲——仍然保持着对世俗的欲望,对真实血肉的渴望,对爱的渴望。倘若情欲消失,生命便只剩下无意义的厌倦;第二只猫,是自己的理性,它帮助寒屿厘清这个世界的荒诞。亚里士多德说,“创造的科学即是诗学”,是理性之美在坚守人性、道德、公序良俗的准则。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不过,当世界变成大迷宫,这二者也就毫无意义了。寒屿意识到自己永远不能脱离世界迷宫时,红磨坊一号与三段论因为彼此撕咬而死掉了,两只猫都葬身江流。此时寒屿的肉体在病床上已久,而心灵的医院床位已经告急。当一个人试图超越自己的情欲时,于他而言,身体只是磨损已久的器具,诗意早被当成叛徒牺牲掉了;当一个人的理性不能使他的灵魂坦然面对这个世界时,与其继续让两只猫咪享受互殴的残忍,不如来一场体面的河葬。或许,对于寒屿来说,两只猫的讣告是一种救赎,隐秘地揭露“不与君心同”的无知对它们的谋杀。
红磨坊二号是在一号丢失后养育的。江遖为它取名红磨坊,以示情欲还在。理性与情欲坠海后,红磨坊二号换回了本名,杰克船长。杰克船长对寒屿说,现在寒屿的肉身已经不足以养育它,不然,它早已成为寒屿身边的老虎。它和派身边的老虎承担着同样的意象,是自我的救赎,是唯一能够依靠的心灵。只不过,派的老虎带着张牙舞爪的野蛮,而杰克船长还停留在无拘无束的天真上。心灵不会随着人的老去背叛自己,它是抵御世界荒诞时唯一的武器,唯有体验与感受不会蒙蔽双眼。人站在风中,他或许不能判断风向、风力大小、风的好恶,但是他能够用皮肤去体验风的温度,耳朵去聆听风的呼啸。风经过,世间万物不动,唯有人心动。风让人感受到他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的心灵使人感受到他在万籁俱寂时依然存在。一个人的理性或许会选择与世界背道而驰,但心灵永远忠于自我,忠于内在的世界。倘若一个人在少年时期走错了路,游错了泳,是选择在旧的池塘溺毙,还是拯救自己孤独的灵魂?
或许它们只是三只猫而已。好在杰克船长还活着,到电影结尾,它还在清洗自己的身体。
电影《无理之人》剧照。
三位神
与三只猫对应的,是本书除寒屿之外的三位灵魂人物。一是寒屿虚构出来的、从未出生但有血缘关系的嘉木舅舅;二是寒屿的灵魂爱人,江遖女士;三是寒屿陪伴少年时期至今,却草草死亡的朋友(他也是嘉木舅舅的好友)塞巴斯蒂安。三位虚构的“神祇”承担了寒屿大部分的灵魂境况,作为寒屿另一时空的自己存在。遗憾的是,这三位境遇之神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都离开了寒屿。作者几乎用线索明示,他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是寒屿在梦境中为自己提供的“人的重构”。
寒屿的父亲在年少时就已失踪,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有一天面对这个世界时,感受到了“无须言说但必须离场”的境遇,于是他消失了。眼看,寒屿也要走上同样的道路,他和父亲一样,感知到了不得不离场的失意。于是,一个替补的父亲就这样出场了。嘉木舅舅和寒屿保持着理论上的血缘关系,这确保他们之间的亲密性。嘉木舅舅给出的建议永远带着爱与呵护,而且常常能一语中的。但他们不必共享Y染色体,也没有父亲“传宗接代”的要求,因此嘉木舅舅是自由的,他不必干涉寒屿的现实生活,也无需用良久的沉默与威严使寒屿感受父爱如山。寒屿与嘉木舅舅之间的关系是精神继承制,嘉木舅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男人,他是寒屿认定的完美男性,不是结构性的男人,是男性气质的诗人。嘉木舅舅读诗、饮酒、做流浪者,做哲学家,把生命扎根在大地里,把灵魂系在腰间的酒壶上。嘉木舅舅亦兄亦父,是为寒屿提灯照亮生存谜团的风雪夜归人。他是接近老庄的人物,把生命哲学装进皮囊里,卸下所有牢笼,社会关系、人物、境遇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伤。如同亲近的神明,将寒屿从孤独与失意中拯救出来。他写诗安抚寒屿,不是“我”毁灭“我”,是“无知毁灭我”。
江遖是个神秘的女人,也是一位仙子。在江遖身上,寒屿闻到了乳香,这种“唯我可闻”的神秘气味被他的好友缪清远称作是仙女独有的。这样看,寒屿不但遇见了仙女,而且占有了仙女。遗憾的是,与江遖的相遇只是精神上穷困潦倒的书生为自己所写的聊斋。江遖既充当寒屿精神上的爱人,又充当他精神上的母亲,一个能够精神共鸣的、能够“为母则刚”的精神港湾。不仅如此,江遖还肩负寒屿走向人世间的任务,她是寒屿面对“流氓殴打”时的勇气,是他面对荒诞世界时的避难所。男人从母亲走向爱人,是从婴儿走向成人的开始。江遖是如此完美的女人。作为爱人,她承认寒屿身上的至高理性与至高爱欲;作为母亲,她承认寒屿身上的脆弱,理解他身上所有哀伤的境况。可以说,被江遖承认,是寒屿作为男人存在的标志。她是知己,是爱,是不存在中唯一存在的温情。如果说世界是不公正的,人与人之间仅剩工具理性,那么江遖身上还存有温暖与希望。红磨坊一号逃走后,江遖改变主意,想要和寒屿繁衍后代。此时,寒屿对人类仍抱有希望,他愿意为同胞留下点什么。这样,人与人尽管在世界之外厮杀,寒屿依然能躲在江遖的避难所里。遗憾的是,江遖死了,避难所也就不复存在了。
塞巴斯蒂安是一位少年神明。他是车祸后的遗孤,在少年时期就与寒屿相识,常常通信往来。塞巴斯蒂安向寒屿托孤,但寒屿拒绝了。不久后,他就和小猫帕斯卡一起死在了公寓里。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针对塞巴斯蒂安的谋杀,还是意外。他脑子里充满对世界的激情,仍然关心着人类命运的去向。照理说,只要保留这股激情,就不会被世界的牢笼打倒。可惜,塞巴斯蒂安是那样偏执地想要追求自由,活着的自由、美的自由、写诗的自由,他激烈地抵抗命运的束缚,以死亡的形式与牢笼告别。这时,他还没有成为诗人。通过死亡,他提前走进了自己的命运。他找到高维文明了吗?看见群笼了吗?人类是上帝设定的程序,还是宇宙交媾的意外?人活着,这些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以超我-本我-自我的形式来看待这三位人物,嘉木舅舅显然属于高我的范畴,他的指引是灵性的甚至是超越式的,当人无法走进自己的命运时,嘉木舅舅就化身灵魂指引者,消解人的孤独。有时,他是一条游走的伊甸园白蛇;有时,他是一道金光。他存在于人的灵性之中,恍若天神俯视人间。嘉木舅舅更趋近于人心灵的本真体验,是人性中若有若无的一道光晕。比起用理性与本能,他更像人类依靠的第一直觉,是超验的存有,正如寒屿所说,嘉木舅舅是一位先知,先于本能,先于经验,先于理性。
电影《无理之人》剧照。
江遖则是本我式的人物,她自由、博学,能够在激情和理性之间共享欢乐。她与寒屿试图以爱情与繁殖来停止境遇对灵魂、对爱欲的厮杀。如果人和境遇的战争是为了争夺创生的权力,那它不过是一场恐惧女人经期的创伤后遗症。流血的战争并未因为江遖努力怀孕而停止,她先于人与境遇讲和之前去世。
塞巴斯蒂安则是寒屿意识中自我,接近于人的本能,是灵魂深处的自性。在小说中,塞巴斯蒂安也是寒屿的另一重化身。塞巴斯蒂安死后,寒屿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质问他不是死了吗?由此,可见塞巴斯蒂安不过是寒屿体内的灵魂之一。塞巴斯蒂安的死,象征着存活于寒屿身上的人类自性死去了。“自性”是人类身上有别于动物的特殊属性,“自性”的存在,意味着人能够对当下的处境发出疑问。这种几乎接近本能的直觉,是人类从牢笼出逃的关键钥匙。
因此,塞巴斯蒂安在小说中呈现出大胆怀疑的少年形象,他脑子中有无数关于人类生存的问题:人是否拥有真正的自我意识?是社会结构决定了人,还是人的自性决定了人?人类是否是高维文明投放在地球的游戏NPC,诸如此类。当人类低头收割麦子时,只要有一个人抬头看向远方的落日,开始思考“我是谁,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塞巴斯蒂安就会出现。他是未寻求到答案的觉醒者,是人类朴素的“杞人忧天”的具象体现。多亏塞巴斯蒂安,人类才能走到今天。没有对生命存在的质疑,现代科学还只是深埋泥土中的一粒豆种。
不可否认,三人都在寒屿生命中给予了极大的安慰。只是,上帝已死,“神的指引”似乎不能再起作用了。于是,超我-本我-自我纷纷依次离开了寒屿,自由已死,港湾已逝去,灵魂又时常神隐,寒屿只剩一座江心岛。又或许,他们仍然在寒屿体内活着,只是暂时性的休眠。三位“神祇”或许存在于寒屿的生命里,又或许在某个时刻成为过寒屿,但是,他们终将随着灵魂重构的失败而崩塌——或许是生理上的死,或许是被整个社会谋杀,或者是自己谋杀自己。需清楚指明的是,三位神明的宴会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荒诞,他们从未真正存在过。
昆虫
昆虫是研究对象
人是研究对象
人是昆虫
卡夫卡不是一名昆虫学家,但他显然要比寒屿更懂昆虫。寒屿是在梦境中读懂昆虫的,毕竟,研究昆虫与研究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生物学界的甲虫比卡夫卡的甲虫更具有优势,因为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环境里,不必担心有一天会为同类所厌弃,同胞们或许会围着自己的尸体歌唱,但全然是赞美之意。由此可见,或许寒屿只是一只有思想的红蓝斑点甲虫,幻想自己是昆虫学家,幻想人类被科学且理性的现代系统奴役的一生。看似荒谬,却有迹可循。
人和昆虫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在笼子里。昆虫的笼子来自它的天性,比如螳螂若想要繁衍后代,母螳螂就要在交配时吃掉公螳螂来补充营养。因此公螳螂心甘情愿地成为母螳螂的猎物。人也是一样,不同的是,人喜欢用语言、意义、符号来编织华美而精巧的笼子,他们奴役同类的手段更高明。只是编织笼子的人忘记了他也在被笼子支配,奴隶与奴隶主的心甘情愿建立在共同的意义陷阱之上。昆虫以功能性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蝉要鸣叫来证明自己活着,蜜蜂因采蜜的能力被关进蜂箱,人则是要通过各种考试、消费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价值无量。
然而,现代机器要求人的价值建立在不可取代的功能性之上。一旦丧失了功能性,人就可以被同类取代,所以,内卷成了人自救的出路。悲哀的是,现在人不仅要提防同类,还要提防人类亲手设计的物,比如又掀起了一轮“智能革命”的Deepseek(现在,连Deepseek都学会了休息),它比人效率更高,更懂得“模仿价值”的重要性。技术用蜻蜓的复眼放大人的功能,用蜂鸟振翅的速度评估人的使用寿命。功能之轻,轻到人能够被轻易取代;功能之重,重到一张电子表格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此外,昆虫和人类都必须为规则清晰的系统所适用。现代系统对蚁群社会性的模仿已经到了同比复刻的地步,只不过蚁后变成了现代机器,时刻准备孕育成套琐碎繁杂的小系统;人类是新技术时代的工蜂,智能技术是现代机器的春药,承担起播种的重任。当工蜂失去工作能力,失去了对家庭、对学校、对社会的价值,他的死亡就要提前来临了。他不用提交死亡报告,系统已经在表格上写明了无限期休假的注意事项。系统既是一切的来源,又是牢不可破的笼子。昆虫是无知觉地进入笼子,人类是喜滋滋地进入笼子,不管笼子是否与之适配。但嘉木舅舅宽慰道,笼子亦是自由,自由亦是平安。现代性是人的重负,不过重负确实能帮助昆虫高速飞行。
小说家卡夫卡。
情欲、牢笼与不可承受之轻
米兰·昆德拉通过情欲完成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主角托马斯和女人们艳遇,借此完成自己的命运。《三段论与红磨坊》中,寒屿也是通过女人们选择了生命那些不可承受之轻。有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执念,在寒屿的梦境里,就算连江遖这样仙女式的人物都要留下自己的后代。毕竟,人类要通过情欲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与其说江遖要留下自己的基因,不如说江遖要留下人类的情欲。最能代表情欲的对象伊丽莎(一粒沙),她美丽、丰饶而自由,像是激情与肉欲的代名词。当然,她也十分残忍,伊丽莎的身体是一具武器,随时接纳男人、征服男人,又随时在精神上准备杀死他们,如同食虫花杀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情欲如此朦胧而凶狠,来去之迅猛好似它从未存在过。
情欲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它可以复活一个从来不存在的女人,复活死去的青春年华,复活在灰烬里等待重燃的火星。对于寒屿而言,这些象征着浪漫与爱欲的女人们或许更像是命运的客体隐喻。选择不同的女人,只是意味着走进不同的命运,背负不同的重担。如果选择和初恋的周伊告白,寒屿会成为诗人,而非昆虫学家,周伊自然也会成为他文学上的妻子——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失意少年塞巴斯蒂安会代替寒屿活着,寒屿则作为虚构的朋友来到塞巴斯蒂安的梦境中;如果伊丽莎没有甩了寒屿,寒屿或许定居巴黎,和伊丽莎一起完成克莱因蓝的画展;如果江遖真正存在,那么他们会和小汤圆一起过着一家三口的美满日子。
如此说来,情欲也成为了命运路上的牢笼,遵从情欲,意味着从一个无须负责的笼子钻到另一个重负的笼子里。可怕的是,情欲满足之后离开人的身体,这时人只剩修道士的躯壳,却毫无修道士的精神。
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看似遵从命运实则遵从整个系统的选择浪费了多少生命的可能性,而浪费的结果居然是人自愿成为困兽,并为此沾沾自喜,真是生之肤浅,死亦轻巧。好在病床上的寒屿不需要承担太多的社会责任,因为他已经在社会上举办了自己的葬礼,至亲不在,唯一证明他活着的监管者“表格”,又因为他的多次不守规矩已经将他开除。因此,寒屿似乎有了更多重来的可能性。只是,选择“不去选择”要比“重新选择”更佳,因为只需幻想无需实践的话,命运那多如星辰般的可能性便始终闪耀。选择一次,一颗星星就要撞击一次地球。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河流、上错了岸时,还有哪些牢笼能够困住他呢?生命的每一次不可承受之轻,都是重负。少年时期溺水,中年拼命拯救自己,游到对岸。但是寒屿或许不知道,没有什么对岸,他始终在此岸站着。
战争、骚乱,众声喧哗,哪一个不是生命的笼子?昆虫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好在人还有。人还有一丝神性,还能在偶然中发现自己在笼子里。倘若乐观一点,意识即是流变。
电影《将来的事》剧照。
伊甸园与乌洛波洛斯
中国创世神话中,伏羲与女娲均是蛇身人首,他们交媾后诞生了人类,蛇作为人类血脉的先祖,是创造力与繁殖力根源。在上帝创世说中,蛇也是情欲与禁忌的双重象征。在蛇的引诱下,亚当与夏娃吃下苹果,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三段论与红磨坊》里的蛇并非那么十恶不赦。作者借由两只甲虫的讨论为蛇平反,亚当和夏娃不是被驱逐出伊甸园,而是从伊甸园逃离。纵使伊甸园再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对不自由的鸟儿来说,它依旧是牢笼。伊甸园中,人不知道什么是创造,什么是生命,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我”,他们只是上帝制造的两个小玩偶。于是,不自由,毋宁死。蛇不再是无可饶恕的上帝叛徒,它是先知,是觉醒之火,是光明投射下的一片阴凉。或许,夏娃对偷食禁果带来的惩罚心知肚明,但她仍然引诱蛇对亚当设下情欲的陷阱。
如此,蛇促成了人的反叛。两只甲虫说,蛇是条被斩断双脚的白龙;嘉木舅舅也曾幻化成一条小白蛇游走。蛇的意象已然从欺诈师转变成拯救者,是如赫尔墨斯般诚实且及时的信使。当然,蛇的意义不止于此。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它肆意扭曲的形状与DNA无异,可见,繁殖与生存的欲望一直潜伏在人的身体里,蛇只是人在世界中延伸的第三条腿。作者无意为亚当和夏娃脱罪,但如若他能与上帝直接对话,想必会为蛇请命。
除上述的伊甸园之蛇外,还有一条隐喻的蛇盘伏于全书。苏美尔人的创世神话中,衔尾蛇Ouroboros(乌洛波洛斯)头尾相接,身体盘成圆状,象征着循环与永恒。古埃及神话中,蛇Apophis(阿佩普)象征着宇宙的黑暗与混沌。阿佩普与乌洛波洛斯常被视为宇宙中互相对立的代表,分别象征失序与守序,混沌与循环,死亡与永恒。小说中两条蛇并未直接出现,而是如影随形地置于整部小说的情节嵌合与宏大意象之下。譬如,小说主人公寒屿听信嘉木舅舅的话,想要找个法国女郎体验下肉欲与激情,因此他遇见了伊丽莎,二人在巴黎纵情享乐。这段恋情最终以伊丽莎的无情而告终。上述情节,除寒屿身在巴黎之外都是虚构的。
当寒屿坐上飞机从巴黎返回家乡时,寒屿的母亲去世了,此为寒屿切身经历的事实。寒屿的故乡之旅借助“伊丽莎在梦境中消失”和“母亲在现实中去世”完成了返程。后来,寒屿遇见他的老同学兼暗恋对象周伊时(此为现实),伊丽莎又悄然复活了(此为幻梦),她送来一封信邀请寒屿重温旧梦。让这个散漫自由又生性浪漫的女人死而复生,巴黎显然有些不负责任。此时,寒屿正要启程返回老家,伊丽莎身处的巴黎与周伊老家所象征的精神世界(爱欲与灵欲)遥相对应。如若读者细心探究,此类的逻辑锁扣不胜枚举。
作者坦言,这些情节并非他刻意设计,而是作品完成后的“妙手偶得”。这正合荣格之思,颇有些“集体无意识”的意味。整本小说在结构上的闭环,实现了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相互应和。换言之,时空并非绝对存有,而是对于人而言的相对存有。人可以身处寂静的村庄,但心却在热闹的红磨坊;也可以如陶渊明“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时空的镣铐解开后,事件就脱离了前后顺序之分,独立为单独的境况。境况与境况相对,便完成了命运的互文。譬如,寒屿本想成为文学家或诗人,却做了昆虫学家在大学任教,最后失意回到老家;老家教物理的小司马老师却教着教着书跑去写有关外星人的电影剧本,结果电影也中道崩殂。他人的命运即“我”的命运,只要“我”经历,人生何处不预言。正如乌洛波洛斯,开始即结束,终点即起点。在不同的路上折腾半晌,原来只是用头衔住了尾巴。无尽的宇宙混沌之中,A命运开始,毫不相干的B命运也已悄然启动,只是人浑然不知。两种命运巧妙地互为因果,互为隐喻,在人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地相遇。此时处于A命运开端的人,怎会料到B命运的树叶落在自己头上?
在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里,主角团打着手电筒寻找亮灯的房间,可一旦踏出家门,看到的只是同样试图找寻出路的、打着手电筒的自己。所以,作者在诗中写道:“自由在今天之外。”今日,阿佩普会吞掉一个可能性的太阳;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只要人活在今日的境况里,人生的无序与混沌便会恒久存在。偶然和意外是命运的常客,它比“顺其自然”更早一步登门拜访。但愿命运所有的分岔路口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无论踏入了多少条错误的河流,人始终能借助自性之舟达到他的彼岸。
桃花源
小说中提到的高维创世说,在当前的互联网颇有信众。具体指,地球是高维生物为人设下的监狱,人类则是高维文明星球放逐的罪人,我们要不断地轮回,在地球上经历生老病死,受尽折磨。显然,这种说法中的高维文明不必经历人在地球上经受的痛苦,人与人之间平等、自由,经济、医疗等极度发达,高维文明中的生物体验的唯有幸福与极乐。与其说人类是推崇外星文明来拯救自己,不如是说人是在追求一个“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唯有借助“受罚论”说服自己现在是在监狱服刑,才能对眼前的境况获得稍许安慰。
再退一步,假如人类真得生活在地球监狱里,那此情此景简直可以书写一部《监狱论》。生命处处是监狱。比如,结构性的监狱,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人人都要生活在社会结构中,女人要活在父系结构里,父权是女人的监狱,母系社会是所谓“大男子”的监狱;互联网上的意见监狱,只要双方的意见不一致,就可以拉黑、举报一条龙,将强词夺理的犯人关进黑名单监狱里。好在,意见监狱里的犯人还可以为自己申辩,黑名单可以封禁人的账号,但封禁不了人的灵魂;表格监狱,例如口耳相传的MBTI人格监狱,犯人以MBTI类型为自己灵魂的号码条,到处寻找同犯,荣格应该并未预料当初的人格小实验竟然直接建立了人类的具体分类学;最智能的监狱当属AI监狱,目前爆火的Deepseek监狱简直人满为患,毕竟它的功能最为强悍。许多人已经开始借助它测绘自己的命运了,八字命理,前世今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有。
根据Deepseek的八字预言,无数人今天都会穿着红色出门,实现了语料库主宰生活。试想,AI一旦有了自我意识,那么人的地位简直不能再低了。人是什么?这个永恒的命题又能从古希腊先贤的墓碑上回到大众手中了。
电影《将来的事》剧照。
综上所述,人类的监狱是自己亲手建设的。如果人能逃出这些无意义的监狱,那么自由只是胜利的附属品。然而,一个世界再如何美妙脱俗,只要它对处境中的人毫无用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无意义的,伊甸园之于毫无觉知的亚当夏娃就是如此。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注定要为人类所抛弃。人之所以存在而非走向毁灭,是因为人能够不断对自己眼前的世界赋予意义,即便这个意义是微小的,在他人眼里如鸿毛之轻,但对他自己来说,确如泰山之重。一个人的意义只能由自己阐释,一个人的命运只能为他自己所赋予,所有人抬头去看一轮明月,每个人眼中都是自己的月亮。世上只有一轮明月,明月却不为人所共有。
或许因此,作者才在书中写道,桃花源不是寻觅出来的,是逃离出来的。逃出对自己无意义的牢笼,才能走进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只是大多数人的桃源还留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如今,人类正在走向一个意义消解的世界。人生成的意义不再属于自己了,意义或许是社会结构赋予的,或许是符号世界产出的,它是否真的来自人本身对世界、对自我的认知则变得混沌不明、暧昧不清了。人对这样的世界应该有所警觉,尤其是现在,简单的线性工作能够完全交托给AI,人不应只在消费、生产符号、再生产噪音的世界里寻找意义。更何况,这些符号完全有可能是人正在试图征服的技术奴隶——智能数据系统所生产的。
所以,人要抓住自己的生命之灵是很不容易的。毕竟人每天都忙着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服刑,唯一自由走路的时间还要用来怀疑自我。如此,也不难理解人们会通过“机械降神”来拯救自己。如果真的有桃花源,那么人的桃花源一定是通过心灵实现的。卢卡奇在《心灵与形式》中提到,心灵是人的本真生活,通过形式与日常生活共建生命的意义。在这里,本真生活或许可以理解为,以赤子之心体会式的生活。以更能理解的东方哲学来说,心灵是应然的道,是灵犀一点,是天地人合一。所谓物物者非物,创造生活的并非是神秘的造物神,而是无形、无相的心,是面对生命时的坦然与真诚,是人类与宇宙的精神合一。道是实有、无有、空有,人也是实有、无有、空有。具体而言,心灵是应然的感受,直接而战栗,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如若将从心灵中诞生的意义浓缩为“生活”,那么它的内涵则会重新展示在人的眼前。在生中感知命运,在顺其自然中活动。意义的生活是,人的灵魂从无到有,从有到空的过程。
自由,在今天
菩萨度化众生
众生度化人
众生是菩萨
根据热力第二定律,威廉·汤姆森猜想,宇宙中的热量会随着信息的增长而不断增加,宇宙会从有序走向无序,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当热量达到熵的极值时,宇宙会走向热寂,任何生命都将不复存在。以现代科学的眼光看,宇宙在某次偶然的爆炸中产生,我们只是在偶然爆炸中生存的偶然。宇宙的爆炸至今尚未结束,我们身处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随着爆炸出生,随着爆炸结束死去。宇宙陷入永久寂灭,人类则是宇宙爆炸的后遗症。或者说,寂灭才是宇宙的实相,我们是宇宙爆炸时的幻想。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逃离宇宙的偶然。
不过,宇宙还算慈悲,它给人类留下了出逃的路口。
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剧照。
寒屿逃离他的宇宙的方式是梦境。正如前文所说,寒屿是两个宇宙之间的孤儿,现实的三维宇宙将他的境况摧毁,梦境的多维宇宙使他逃生。梦境是寒屿的生命圆舟。只不过,梦境堆叠到某种程度之后,还是要不可避免地走向热寂。作者在书中将此称为梦溃疡。梦境是寒屿完成生命重构的空间,江遖、嘉木舅舅、莱蒙德小姐等等,都可看作梦的避难所;如此,人在梦境中的经验便可看作脱离现实世界的全新的生命体验,这体验和现实境遇一样,都可以重塑人。一个灵魂在现实世界死去,另一个灵魂在梦的世界中醒来。
我并不认为梦境是潜意识的显化或者是力比多的催动,梦不是表层生命的延伸,而是整个世界的延续。人在实有世界往往是有目的地活着,在无有世界是无目的地生活。但无论是哪种生活方式,人的境遇总是在孤零零的自己身上实现。人从母亲的肚子里就开始逃亡,孤独才是人的根本属性,他要在境遇里的无数次解体,才能成为自己。
在一次对话中,我称作者是半个流浪的佛教徒,因为他对这种孤独的境遇仍抱有慈悲。“色空不二”,人生的真相与梦境没有那么容易分清,不是每个人都要进入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梦境,每个人都在成为自己的路上活着,而人与人一旦遇见,便共享了无数个幻真时刻。倘若梦境与现实是圆融的,那么人就不是孤独的,因为无论是梦境或是现实,每种境遇都存在于人的身体里,色相空无一体,湮灭和重生是一体的。只要人的灵魂还活着,那么他就与宇宙同时存在,自然不能算作孤独。
当然,这不是一部佛学小说。如果人不能在现实生活中行动,他所陷入的所有情境都是空相,他也会陷在永远的空寂里。这时他的神性会压垮人性的一切。所以,人不必顺从地走向自己的命运,但是一定要活在自己的事件里。人的主动性就在于,他可以在所有被动的境况中,主动选择经验他想要经验的。
量子力学将波粒二象性描述为,物质是粒子又是波动。人的命运也随时处在这种二象性之中,只要不打开黑匣子,那么人就永远在多态的叠加里。但一旦选择了经验某件具体的小事,即便是遇见一只蝴蝶也会完全改变命运的走向。过去是不可杀死的,命运的完成却要杀死成千上百的同胞。
所以,人在追溯过往时,获得的往往不是自由,而是心灵的悔恨。那么,自由在明天吗?对于斯嘉丽这样勇敢坚定的人来说,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只要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但人不可能将所有的力量都托付给未知的明天,明天的风不知会去往哪个方向。人不能活在过去,甚至不能活在刚刚流逝的一分钟里;人不能活在未来,甚至无法活在下一个他即将进行的动作里。
正如在文章开篇所提到的,未来、过去,前世、今生,于醒着的人来说,都是当下。对于睡着的人来说,他是在梦里重塑自己的经验,转瞬即逝的经验。
所以,自由在今天之外吗?
自由不在今天的计划当中,不在过去的悔恨当中,也不在对未来的恐惧当中。
自由在当下。
活着的自由,体验的自由,只要愿意就能够成为万物的自由。自由在人有意识的时刻,在他还能为自己赋予意义的时刻。
最后,让电影继续落回到开场那一幕。在小说中,作者提到,寒山的子民来接他过去,但寒屿还是选择回到江心岛上。寒山是可以攀登的,“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而孤岛是不可攀登、与世隔绝的,只有无数河流,波涛拍岸。没有人能进来,也没有人能出去。寒屿选择“我”的数个灵魂相对而坐,或许在江水冒上来淹没岛屿之前,灵魂们便心照不宣地策划了对彼此的谋杀。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昆虫学家真的变成了昆虫,借助真实的翅膀飞了出去。打开黑匣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所以,人的境况,永远是“不存在的存在”。
是扔掉生命中的重负,抑或是背负一匹死去的马?西蒙娜·薇伊在《重负与神恩》中写道,“我们一无所有,偶然性会毁掉这一切……除了说’我’的权利……”。
“世界没有意义也不荒谬,只是存在着。”《三段论与红磨坊》用美与哀伤完成了命运的展示。或许存在和生命的意义即是如此,不可以声求,不可以色求,不可以闻求,只在心中见。唯有宇宙成为人的身体与皮肤时,才能将所有的命运安住其中。
我在宇宙中活着
我在身体中活着
宇宙是我的身体
撰文/Aura
编辑/刘亚光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