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伯特·泽塔勒的小说从来都不深邃,但阅读他的小说会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在《无名咖啡馆》中,他讲述了主人公罗伯特·西蒙租赁了一家咖啡馆并招待形形色色人物的故事,在简短的笔触中展现了不同的人生。
罗伯特·泽塔勒,1966年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40岁时发表第一部小说。2016年,小说《大雪将至》入围布克奖短名单。
废墟中的热咖啡
废墟中的希望是什么样子的?罗伯特·西蒙的小说叙事一直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在《无名咖啡馆》中,我们能够很鲜明地感知到短暂的历史气息。虽然罗伯特·西蒙和咖啡馆的故事发生在1966年——一个战争早已结束的欧洲。但战后的废墟并没有被清理。二战后的奥地利陷入了国家困境,《奥地利国家条约》的签订让它形成了一个实际上被四国控制的政府,50年代大量匈牙利难民涌入奥地利,60年代又经历了政治剧变的风波,以及随着南斯拉夫解体而来的更多难民涌入,让奥地利成为了一个貌似属于失意者的国度。罗伯特·西蒙的咖啡馆从各方面都隐喻了这一点,它坐落在一个街角,“卡梅利特广场附近这一带,是维也纳最穷最脏的地方之一,许多地下室的窗户上至今还沾着战争留下的灰尘,而那些在战争中变成废墟的建筑就变成了新社会保障房和工人住宅楼的地基”,“在鱼贩子用来包裹红点鲑鱼和多瑙河鳟鱼的报纸上,人们总能读到‘大事件’的报道”,这些简短的描述都让我们意识到接下来在咖啡馆里出现的人物必然会带着属于自己的忧伤故事。
居住在战争遗孀的公寓里的罗伯特·西蒙租赁了这个街角的咖啡馆,开始在那里贩卖饮品。很快就有第一批顾客被吸引过来,第一位顾客是市场摊位的果农,之后是修路工人,附近的居民,倒班的工人,纺织厂的女孩,肉铺老板……咖啡馆里能够提供的饮品并不多,但每个坐下来的人都相信这里将会越变越好。之后,一个名叫米拉的女孩意外在咖啡馆门口晕倒,后来加入了西蒙的咖啡馆成为了店员——她在此前刚刚被宣称将会拥有“有保障的终身工作”的纺织厂解雇。她此前从未做过服务员的工作,但她愿意尝试,西蒙也接纳了她。只不过两个人都没有想好这家咖啡馆应该叫什么名字,于是,这家没有名字的咖啡馆就成为了一家“无名咖啡馆”,开始在这个小市场的街角默默运行。
罗伯特·泽塔勒的叙事非常简单,但在前六个章节的简短篇幅里就勾勒出了小人物与宏大叙事的反差。报纸和工厂的宣传已经随着奥地利政治现实的剧变而烟消云散,被抛弃的普通人在各行各业谋生,维也纳和咖啡馆所在的市场都处于在废墟中重建的状态——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废墟中生存的人。主人公西蒙经常回想起他在战后的1947年里看到的一幕,公园里的摩天轮重新运转,“而在这之前,摩天轮被炸到只剩骨架。他也欢呼喊叫了,可他同时又感觉不太对劲儿。在这架吱嘎呻吟的庞然大物的影子下,他感到些许疑虑,在他看来摩天轮的支撑架太细弱了,不能担负这些木头吊舱和里面挥手欢笑的乘客……它的整个构造不可能让摩天轮矗立太久的”。而咖啡馆将拥有比这更加牢固的结构。
《无名咖啡馆》
作者:(奥地利)罗伯特·泽塔勒
译者:刘秋叶
版本:人天兀鲁思|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25年3月
美好与幻灭并存
《无名咖啡馆》吸引人的一点在于,作者并没有将咖啡馆塑造成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在咖啡馆的众多顾客中,我们能看到每个人身上不可避免的缺陷。例如自由搏击手勒内——他之后成为了米拉的丈夫——在低迷的时刻走进了西蒙的无名咖啡馆,并对米拉产生了念念不忘的印象。他们举办了简朴的婚礼且生育了孩子,然而勒内面对生活的耐力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高,他在生活的困境中濒临被击溃,借助醉酒逃避生活,他逐渐厌恶自己和世界,而米拉也下决心将勒内赶出自己的生活。但在一个夜晚的冲突爆发后,走在冰冷街道上的勒内发现那些温存的回忆依旧是自己无法舍弃的部分,“在外面,阳光像一记重拳一样打到他身上”,米拉也最终走到他身旁拥抱了他。
“这样一场雷雨真是美妙。它冲刷掉了街上的污秽和灵魂里的忧郁。”——这句感叹是属于《无名咖啡馆》的风景。
另外还有西蒙在咖啡馆里遇到的雅莎,这个来自南斯拉夫的女人让西蒙感受到了罕有的心神荡漾,虽然她看起来每天都喝得迷糊糊的,精神也不稳定,身上还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伤口,但西蒙对她充满了美好的感觉。无论别人如何提醒他注意雅莎,他都相信自己的感受。
在雅莎的故事里,罗伯特·泽塔勒让我们认清了“治愈”的有限性。无名咖啡馆是个温暖的角落,但它并不能治愈所有人。雅莎身上似乎遍布着神秘的创伤,她能在与西蒙的相处中感受到美好,也感谢西蒙对她的照顾,却依然经常陷入惊恐不安的情绪。米拉等人提醒西蒙注意这个女人每次来的时候都不付钱、喝得烂醉,还经常吃一些大小不一的白色药片,西蒙还是认为雅莎只是因为身体疾病而服药;米拉告诉他雅莎还偷窃了咖啡馆的钱,西蒙也很难相信。但最终的现实是,雅莎并没在这个咖啡馆里得到治愈,重瘾患者的她在洗手间切开了自己的手腕,她被送去了医院,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最终的精神崩溃。
西蒙明白,靠他自己和咖啡馆的力量是无法解救雅莎的,就像咖啡馆里的老顾客罗泽所说的,“某一个人的疯癫不是问题,整体时代的才是”,“现在这个时代不过是一个在彻底衰败、堕落的过去的基础上蔓延疯长的溃疡,最终会不可避免地侵蚀未来”。
卡梅利特广场。《无名咖啡馆》的构思便源自于罗伯特·泽塔勒本人在当地的生活记忆。
咖啡馆的告别
由于土地租赁合同到期,西蒙的无名咖啡馆在故事最后走向了必须向众人告别的命运。西蒙最后选择用庆祝的方式来结束无名咖啡馆最后的一天,而这个想法也得到了所有老顾客的支持。在最后的夜晚,几乎每个人都来到了咖啡馆,大家饮酒、聊天、跳舞,欢送无名咖啡馆的结束。这个市场角落里的无名咖啡馆陪伴着人们度过了浑浑噩噩的日子、看不到希望的时光,让互相结识的人们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固定的温暖团体,但是罗伯特·泽塔勒也向我们揭示了一点:无论多么浪漫的记忆,其力量或许都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强大。
“事实是:很快就没人再想起那场庆祝活动了。甚至连西蒙自己,当他后来回想起那个晚上时,能记起的也不过是几个模糊的细节。留下的,只是一种告别的感觉。”
《无名咖啡馆》在小说结束时出现了不少隐喻,包括一座大桥的坍塌和重建——这无疑暗示着旧的连接已经断裂,新的社会联系时代已经到来。维也纳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阴霾已经散去,无名咖啡馆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也必须走进新的生活。也许咖啡馆曾经赋予了他们生活的希望和温度,“也许更好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但是好时代也是另外的时代,必须得先适应才行”。西蒙的人生时光大部分都投入到了这个咖啡馆里,他在这里认识了最多的人,他因为锅炉爆炸而失去了三根手指,他目睹了一个个老友的离去,他理应是所有人中最忧伤的一位,但悲伤的感觉只是偶尔在他内心闪过。这是他从雅莎的经历中得到的经验,人与美好事物的告别是必然的。泽塔勒的小说似乎从来不指向回忆的力量,因为他知道回忆并不稳固,所有回忆都会渐渐淡化成那么几个模糊的瞬间,他的叙事力量体现在对人生足迹的捕捉,这其中还包括他曾经入围布克奖的《大雪将至》,讲述一个普通男人的瞬间所构成的模糊人生;也包括《原野上》所讲述的二十九个亡灵的人生片段。我们试图用零散的人生足迹构建出什么,但在每次读完泽塔勒的小说后发现这些丰富的故事却最终指向了消散。他的作品既不挖掘过去也不指向未来,而且他的叙事更面向读者而非小说内部的人物,从而让读者去感受那些属于模糊的消散的力量。人生的过程大于意义——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无法被证明的空话,但在小说里,这句话拥有了证明与展现的空间,而这也是泽塔勒小说叙事的源泉。
撰文/宫子
编辑/张进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