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新翻开阿来的《西高地行记》,指尖仿佛又沾上了高原的霜雪与苔藓的湿意。去年十月,我第一次来到青藏高原参加科考,却惊讶于这部散文集与科考日志竟有如此多隐秘的共鸣——当阿来在贡嘎山脚下俯身观察蓝色鸢尾时,我们正在辨识同一片草甸的苔藓种属;当他站在雅鲁藏布江渡口追忆牛皮船的历史时,我们正采集江水的经纬度数据。这场跨越文学与科学的对话,在青藏高原的褶皱中悄然生长。
初读此书,我们正在开车前往西藏的路上。书中关于雅鲁藏布江“像揉皱的哈达”的比喻,与窗外江水反射的月光产生奇妙的共振。后来在墨脱采集水样时,当地门巴族老人讲述的“彩虹瀑布传说”,竟与阿来记录的“十人九遇虹”形成互文——原来科学采样点与文学意象的坐标,早被高原的风雨钉在同一张命运地图上。我们以树芯的碳14重构古气候,作家用茶马古道上的马蹄印串联文明史;我们用碘-129示踪核污染来源,他用神话解释雪山的眼泪——两种语言在经幡飘动的弧度里达成共识:对这片土地的理解,既需要质谱仪检测百万分之一的元素波动,也不能缺少对玛尼堆上一块无名石头的凝视。但是,“所有精密的测量,最终都是为了证明我们永远无法完全丈量这片土地。”
最难忘的是在日喀则市天葬台采集土壤剖面样本。铁锹凿开黄褐色沉积层的刹那,我看到了一枚形态完整的菊石化石,这让我想起阿来在《贡嘎山记》中发现的“夹在岩层里的海螺化石”。我想把它带回去,但同行的队员劝我别白费力气了,上次科考他发现这枚化石后整整用地质锤砸了几个小时,它却好像就永远长在这里。这场景让我想起书中那个在玛尼堆前突然松手的朝圣者——他掌心的石头终究没垒上经幡飘扬的塔尖。阿来说“所有未完成都是另一种圆满”,而我们永远带不走整片高原。
阿来的《西高地行记》是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化苦旅,更是一个民族在现代化浪潮中逐渐风化的精神图谱。那些被GPS定位的冰川遗址、被实验室封存的冰芯标本、被游客镜头解构的玛尼堆,都在无声诉说着文明传承的悖论——我们以科学丈量土地的深度,却常以浅薄的“热爱”消解其厚度。书中流淌的忧思如高原融雪,既冲刷出历史断层里失落的王朝印记,也浸润着当代人干涸的文化根系。当格萨尔王的传说在电子屏幕上化作数据流,当康定木兰的复活成为环境保护的指标,阿来用文字在科技与信仰的裂隙间搭起绳梯:真正的守护,不是将文明制成标本封存,而是让古老血脉在现代肌理中继续奔涌。
文/张佳琪 中国科学院大学学生
编辑 缪晨霞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