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无待
如果把人的一天分成三个部分,八小时用来劳动,八小时用来进食、玩耍,那么剩下的八小时基本上都被睡眠所占据。睡眠的基本用具离不开“床”,因而“床”几乎是人类故事中当仁不让的主要见证者之一。
并不是所有动物都是躺着睡觉的,这种看起来最放松的姿态,似乎只发生在少数几种动物身上。尤其是仰面而睡,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部,无疑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这种睡姿对于睡眠环境有着非常高的安全要求。因此,我们的远古祖先最开始也和灵长类亲戚一样睡在比地面高很多的地方,比如树枝之上,或是用草或树叶修筑“巢穴”,而且为了安全,大概也是和猴子一样采取抱着树枝睡觉的姿态。
多亏了200万年前火的发明,让我们祖先开始获得更安全的保障。火不但可以让食物变得卫生和美味,也让夜间野兽不能靠近休息的人类,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人类可以睡在地面上。为了防止严寒和虫子的侵扰,又或许只是为了睡得更舒适些,人类可能会在地面上铺上草或兽皮,最早的“床”就这样诞生了。
床不只是床
当人类文明发展到定居的农耕文明时,“床”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农耕文明的一个典型标志是等级分化,更高等级的人住得更好,也“睡”得更高——一个关于“床”的关键性发明出现了,那就是将床抬起的“床腿”。
这个发明沿用了几千年,到今天几乎是人人可用的了,直到智能化时代,才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这或许就是“床”虽然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作用,却很少引起关注的原因——几千年来,床的基本形式,通过不断增加辅助的部件显得更豪华舒适,但大体上来说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我们不能小看“床腿”这个不起眼的发明,它起到的作用并非只是让人们睡得更高那么简单,也不只是为了更好地防止昆虫的侵扰,它最重要的作用在于增加了“床”的制作以及移动的难度。一张有床腿的床必须使用较为坚固并有支撑能力的材料,在过去基本只可能是木头,削制这样一张等身的床,其花费的工夫可想而知;其次,如果这张床采用木料制作,其重量也可想而知,实际上是难以经常移动的。更不用说,有的床还要加上箱子、围栏、挂杆、帷幔等等附件,更豪华的,还要附上绘画、珍贵的装饰材料。
今天的人可能会对古人将床这一被放置于隐蔽空间的家具设置如此障碍、又加上如此多不必要的装饰嗤之以鼻,但是“床”上所发生的事属于隐私,这是近代随着工业社会出现后才有的观念。在这之前,家居空间中还没有公共和私隐的划分,“床”因为承载着人最基本的生活功能,又如此不易制造,只要能负担得起,它就是最必不可少又是最显眼的存在。因而,“床”就成了家庭这个戏剧场中展示主人财富和权威的舞台,也因此成为等级划分的标志之一,如此一来,“床”就不只是“床”。
西方最早的床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时期。古埃及由于干燥的环境,为我们留下了最古老的床的实物。著名的少年法老图坦卡蒙(公元前1341年-公元前1323年)就带着6张猫腿床走向永恒,这些床由乌木制成,覆盖着厚厚的黄金叶,黄金叶上的刮痕表明这些床曾被使用过。在图坦卡蒙的墓中,还发现了已知最早的旅行床和三折床。而为法老修建陵墓的工人则睡在地上,在吉萨金字塔旁专为建筑工人修筑的小镇遗址中发现了用作营房的设施,这个设施由四块睡觉用的平台组成,面向街道,上面由木制廊柱支撑着轻型屋顶。这个设施能容纳四五十个工人一个挨着一个睡在一起。
中国最早的床的雏形,可见于半坡遗址中(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4700年)高出室内地面的土台。到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70年-公元前221年),也出现了带床腿的床,河南信阳出土过一件迄今年代最早的属于战国初期的彩绘木床。木床长218厘米,宽139厘米,带有六条雕刻得异常精美的床腿;由于当时人们的坐姿主要还是以跪坐和低坐为主,床板离地面并不高,只有19厘米;床四周带有低矮的围栏,但左右皆留有便于人上下的缺口。
西方即使到了古典时代早期,英雄们睡在地上也是常有的事。荷马时代的英雄奥德修斯的儿子特里马克斯拜访墨涅拉俄斯国王的宫殿时仍然被安顿睡在门廊里。到了古典时代晚期(2世纪-8世纪),从遗留下来的壁画中,可以看到古希腊和古罗马富人使用的床和埃及人的床十分类似,都是窄长方形的样式,只是床腿更长,甚至可以兼做桌子使用。
而此时中国出现了非常华美的架子床。此种类型的床在东晋(317年-420年)画家顾恺之所绘的《女史箴图》中有最完整的展示。这张架子床和战国彩绘木床的形式基本相同,不过显然受到游牧民族的影响,床变得更高,使人可以垂足坐在床边;低矮的围栏变成更高的屏板,几乎可以遮住半个人身,屏板只在一侧开有入口供人上下;在屏板之上设有四角床帐。《女史箴》原为西晋文人张华为讽刺晋惠帝时贾后专权善妒而作的文章,借此教育宫廷妇女。东晋画家顾恺之选取九个片段,以绘画诠释之。因而,此中所绘制的架子床,也非常人所用,只能是皇宫或者贵族家庭中才有的物件。
这种皇室贵族和平民之间用床的显著差异,之后无论在欧洲还是中国都一直维持到近代工业社会出现之前。
在欧洲的中世纪(500年-1500年),王室或贵族家庭中,床离地面更高,更宽大,更坚固结实,为床下留出储物空间;床上的纺织品异常精美繁复,横跨一整个床宽度的枕头出现了,但是一些男人认为使用织物枕头是娘娘腔的表现,他们宁愿睡在木枕上;直接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帷帐包围着整张床,据说这样既能保暖,又能防止夜间的魔鬼、巫婆或幽灵的侵扰。而平民家庭则睡在简易的木制床上,更贫穷一些的则依然睡在填满稻草的麻袋上。
中国这个时期的床,最具有代表性的形象出现在《韩熙载夜宴图》中。这幅画一般认为原由五代(907年-960年)画家顾闳中所绘,画中描绘了南唐大臣韩熙载夜宴宾客的欢乐景象。原作已轶,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宋代摹本,因而也有人认为画中反映了南宋(1127年-1279年)的生活风貌。画中出现了四个宴会场景,其中两个场景中都出现了床。这两张床都靠墙放置,看起来和《女史箴图》中床的基本样式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床整体变得更高了一些,人可采取垂足高坐的姿势;前面屏板拆除了,更方便上下床,取而代之的是帷帐;没有人使用床的时候,前部的帷帐分左右两边用挂钩挂起来。有意思的是,这两张床不是放在榻的后面就是放在榻的旁边,榻上挤满了热闹的宾客,床上则空无一人。
我们再把目光投向欧洲。欧洲的床似乎不像中国的床这样将一面靠墙放置,而是喜欢放在室内的中间,只有靠近头部的那一面靠墙;欧洲的床也较少出现围栏装置,更多是在床脚的位置设置较矮的挡板。因此,欧洲的床是左右两面都可以上下的,其空间感比中国的床更为开放。15世纪末,意大利人开始使用四柱床,床帐则直接挂在床框的帷柱之上,这种床引领了16至18世纪的欧洲上层阶级的家具时尚。
将这样的“床”作为舞台的最成功展示者非法王路易十四(1638年-1715年)莫属,他至少拥有25张样式不同的床,而整个凡尔赛宫的皇家储藏室内至少有400张床。法国国王保持着在床上做出判决的悠久传统,早在路易九世(1214年-1270年)时代就颁布了一条规定:“王室的床应当永远是国王进行审判的地方。”路易十四更是将王室的床变成了展示中央权力的舞台。他宣称自己是“太阳王”,为了控制多事的贵族,他将他们请到豪华的凡尔赛宫同住。
路易十四将每天的日程变成盛大的仪式,仪式的起点是从每天迎接他的起床仪式开始的。每天8点半,卧室的首席侍从就会准时叫醒国王,这一盛大的仪式旁边始终站着旁观者,他们都是被精心挑选的人群,包括国王的大管家、亲密的皇室仆人、宫廷的重要成员;当国王基本穿戴整齐时,人群中又挤进了艺术活动的组织者、大臣、秘书,直到国王的子女及其配偶。这个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上百人。晚上11点半,国王进入就寝仪式,程序和起床仪式正好相反。“床”成了太阳王升起又降落的地方,就这样日复一日,路易十四统治法国长达72年之久,是世界上在位最久的君主之一。
无独有偶,中国明代皇权的鼎盛时期,“床”也成了中国皇帝们显示奢华的用物。明代万历皇帝曾在辅臣张居正去世后,传旨内府御用监制作40张床。据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稽查报告说:“传造龙凤拔步床、一字床、四柱帐架床、梳背坐床各十张,地平、御踏等俱全……”拔步床是床前有小廊的架子床,一字床是长宽仅供一人独睡的“榻”,四柱帐架床即四角各有一柱可放帐钩以方便垂帐的床,梳背坐床则是床面较短较窄、三面设有如梳状围子的榻,地平、御踏则是用来放在床或榻前踮脚的脚踏。
何士晋的稽查报告称这40张床除1300根“鹰平木”木料的费用,召买和工匠的花费需要3万两白银,而木料作为制床的主要开销,以花费占总经费三分之一估算,则40张床的总费用应该在白银5万两左右,当时万历中期,全国年税收400万两,5万两是每月税收的六分之一,以七品言官何士晋为例,其年俸为45两,万历的一张床是他27年的年俸。
床会消失吗?
19世纪之后,工业化社会兴起,床的样式没有发生重大的变化,但其作用却完全不同了。床变成了人人可得之物,虽然依然存在简陋和豪华之别,可是拥有它们的差别已经无法与拥有包含更复杂的技术的工业产品相比,诸如私人汽车和飞机,它们早已替代床成了新贵们标榜自身财富的新宠。
近代之前的家庭作为一个重要的生产单位,同时具有劳动和休息的双重功能。到了现在,更有替代家务劳动的商业组织和社会组织大量出现,家庭所承载的劳动功能进一步降低,到目前为止,家庭中还无法完全取代的古老功能就是睡眠。你或许说,家中的睡眠似乎也无必要了,酒店就可以解决这一切,但是即便你住在酒店,你还是需要一张床或者一处可供睡眠的地方,所以床或是睡觉的地方仍然是每个家庭或是你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设施。
但资本对睡眠的围剿没有停止,最新的研究正致力于让人可以不用睡觉的药物或是条件,以极力延长人们醒着的时间,直到剥夺的极限。
在《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这本书中,作者乔纳森·克拉里提到在美国相关的研究已经起步,诸如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学者正在研究北美西海岸一种叫做白冠雀的候鸟,这种鸟儿可以在长达7天的长途飞行中不眠不休,研究希望能将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知识应用到人类身上,以减轻睡眠对人类行动的干扰;在五角大楼的高级研究计划局牵头下,好几个实验室正在尝试发明无眠技术,包括神经化学药物、基因疗法和穿过颅腔的电磁刺激技术。
睡眠岌岌可危,其典型的表现就是人类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失眠症的困扰。2010年的一份统计表明,约5000万美国人购买了安必恩或舒乐安定这样的药物。各种奇异的助眠药物和设施也因此出现——电子化的助眠床即为其一。
这些床通过与电子计算机连接,借助电子化的监测系统和大数据提供的信息,对睡眠者的睡眠状况给出实时数据分析,并且根据分析结果,调整睡眠者所在的环境来帮助睡眠者达到最佳睡眠状态,诸如通过模拟现实的技术来制造逼真的虚拟环境,如有助于人入睡的星空、花园,再调节温度、湿度、光线、声音,甚至是释放出气味。
本文节选自《文明》2021.0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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