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21年,伴随着西班牙对阿兹特克帝国的征服,在黄金、白银与土地之外,天主教信仰也传播到当地。十年后,1531年12月9日,圣母玛利亚向贫苦、卑贱、微不足道的印第安人胡安·迭戈显现;七年后,约800万印第安人皈依天主教。
如今,约有9000万天主教徒的墨西哥已是世界第二大天主教国家,仅次于巴西。每年12月12日举行的瓜达卢佩圣母节是所有墨西哥乃至拉丁美洲人的重大宗教庆典。19世纪,墨西哥民族英雄伊达尔戈正是举着瓜达卢佩圣母旗帜反对西班牙殖民统治,拉开了墨西哥独立战争的序幕。
登 陆 者 背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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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考证,“瓜达卢佩”一词源于西班牙西部埃科斯雷马杜拉自治区卡塞雷斯省的一条河流——卡塞雷斯盛产探险家和航海家——当地的牧人很早就相信那里的圣母能帮助他们找到走失的畜群。公元711年,摩尔人入侵伊比利亚时,匆忙逃难的修道士将圣母像埋在瓜达卢佩河边,直到基督徒收复失地后,才被一位放牛人偶然发现。为收藏这个失而复得的圣母像,人们在当地建造了一座小型修道院,取名“瓜达卢佩”。
1340年,国王阿方索十一世在萨拉多河战役中大胜,彻底终结了摩尔人征服伊比利亚的梦想后,为感谢圣母庇佑,下令在圣像发现地建造教堂,并亲自感恩朝拜。从此,瓜达卢佩圣母开始与西班牙国运紧密相连。1389年,教堂进一步扩建为瓜达卢佩圣玛利皇家修道院。
1492年6月20日,伊莎贝尔一世与费尔南多从修道院向南方的帕洛斯寄出一封敕令,吩咐备好两艘帆船。一个多月后,哥伦布从帕洛斯港启航,踏上了发现新大陆的航程。据当年的航海日志记载,当船队在北大西洋遭遇飓风时,船员们向瓜达卢佩圣母祈祷平安,最终得以脱险。1493年11月,第二次航行中,哥伦布将新发现的一个岛屿命名为瓜达卢佩。
1496年7月29日,哥伦布从加勒比海带回的两名印第安土著仆人在瓜达卢佩圣玛利皇家修道院受洗——某种意义上,瓜达卢佩圣母被视为西班牙发现新大陆的守护者。
哥伦布之后,墨西哥的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亦受到瓜达卢佩圣母庇佑。科尔特斯的故乡麦德林距离瓜达卢佩不过几十公里,他一直坚信,正是靠着圣母在战斗和绝境中的救助,自己才能以区区数百人征服一个阿兹特克帝国。1521年,科尔特斯高举着瓜达卢佩圣母军旗,攻陷阿兹特克帝国首都特诺奇蒂特兰(今墨西哥城),如今,这面军旗依然保存在墨西哥城查普尔特佩克城堡中。
卑微的胡安与神圣的特培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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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如果圣母是发现新大陆的守护者;那么,对被征服者而言,她是什么呢?不解决这个问题,对圣母的崇拜就是孱弱的、经不起推敲的。
1531年12月9日,星期六,刚受洗不久的印第安人胡安·迭戈在前往墨西哥城北部特培雅克山参加教会组织的要理学习的路上,遇见圣母向他显现,称他为“我亲爱的孩子”,并对他说:“我非常希望就在这里建造一座教堂,见证我对世人的爱、同情、救助和帮助。我是你和你世上同胞的母亲,凡是爱我、信赖我和求我帮助的人,我会倾听他们的悲叹,安慰他们的伤痛……”圣母嘱咐胡安,要去见墨西哥主教,把圣母要在此地建教堂的事情告诉主教。
胡安答应了,但在主教的仆人那里就遇到了挫折,他们不重视看起来又穷又卑微的胡安,主教也觉得编造和幻觉的成分居多,问了一些问题后就把他打发走了。但圣母没有放弃,第二次向胡安显现,只是主教还是不信,除非有显现的凭据,主教的仆人们甚至认为胡安是个骗子。
第三次,圣母答应第二天给胡安凭据,但偏偏当天夜里,胡安情同父子的叔叔突患恶性高热病,甚至到了要请神父行临终傅油礼的地步了。心急火燎的胡安已无心顾及圣母的嘱咐,在请神父的途中,甚至故意绕过那座小山,躲避圣母。但圣母还是找到了他,答应医治他叔父的病,并赐下带着露珠的卡斯提尔玫瑰为凭据……
“我 们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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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与此同时,1530年代,西班牙传教士开始采取融合性的措施,“在对印第安人的宗教转化过程中,除了根除人祭、偶像崇拜、一夫多妻等习俗外,对其他一些习俗和仪式加以保留和利用。”于是,圣母显现后不到七年时间,800万(一说900万)以上的印第安人改信天主教。
1556年9月6日,多明尼加传教士阿隆索·蒙特法尔在布道中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对瓜达卢佩圣母的崇拜,这种赞誉立刻得到方济会传教士弗朗西斯科·布斯塔曼特的热烈回应,并于两天后进行了一场对印第安圣母玛利亚的重要庆祝活动。
不过,布斯塔曼特的回应并没有得到蒙特法尔的认同,相反,蒙特法尔认为布斯塔曼特在庆祝活动中所用的印第安形象的圣母容易与瓜达卢佩圣母形象产生混淆,随后,主教对布斯塔特曼的活动进行了调查,并传讯了9位活动目击者。从其中一个目击者那里,他们确知布斯塔曼特庆祝活动上印第安形象的圣母被称为“我们的瓜达卢佩圣母”——这种“我们的”,既有传教士对当地土著的迎合,也有更准确地宣讲他们要传递的信息的需求,在这种矛盾的妥协与接受中,“瓜达卢佩圣母”成为“信仰融合”的产物。
如今我们看到的那幅经典的、广为流传的瓜达卢佩圣母像,其创作者马科斯·西帕克是位印第安天主教徒画家,画像中的瓜达卢佩圣母,背靠一轮椭圆形的镀金光线,身着绣有玫瑰图案的束腰长袍,外披墨西哥特有的龙舌兰和棕榈叶材质碧绿色披肩,皮肤浅棕,头发黑直,站在一轮新月上,新月下面一位天使双手握着垂落下来的长袍和披肩。这样一位有着印第安血统相貌和平民着装习惯的圣母,与欧洲圣母形象迥然不同。
土生的克里奥尔人和混血的梅斯蒂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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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墨西哥瓜达卢佩圣母的出身,成为一个时代之问。
1648年,墨西哥牧师、作家、神学家米格尔·桑切斯(Miguel Sánchez,1594-1674年)发表《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以及瓜达卢佩圣母的形象:从启示录第十二章的预言中追溯她的悠久历史》一文,首次对墨西哥瓜达卢佩圣母的出身问题做出正式回应。文中认为,墨西哥瓜达卢佩圣母形象来源于《圣经·启示录》,据之,新天新地出现前,将会出现一位“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12颗星辰”的女性,传统上一般认为这位女性就是耶稣的母亲玛利亚和教会,落实在墨西哥这个具体的语境中,就是瓜达卢佩圣母。接下来,桑切斯叙述了圣母向胡安显现的故事……桑切斯文章发表后不久,1649年、1675年,相继出版了其他两部相关主题书籍,与桑切斯的文章一起,共同构成如今墨西哥瓜达卢佩圣母崇拜的基础,并迅速传播。只是这一次推动这一传播潮流的,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印第安人,而是当时墨西哥社会的一个新群体:土生的克里奥尔人和混血的梅斯蒂索人,而桑切斯本人正是克里奥尔人。
克里奥尔人(Criollos)是随着西班牙移民的大量涌入,在墨西哥本地出生的西班牙人。他们在经济上较为富有,主要从事种植园主、律师、神父、工商业者等职业,但不能享受同西班牙本地人完全相同的政治权利,这种情况使他们“怀着嫉妒和蔑视的复杂心情看待伊比利亚半岛来的西班牙人,包括派来管理他们事务的官员在内—这是乡下人对大都市官吏的嫉妒,是拉丁美洲征服者的后裔对靠着殖民地发迹的、由穷光蛋变成富翁的职业抄写员的蔑视”。一种分离主义倾向在克里奥尔人中滋长。
当然,完全脱离是不现实的,事情更为复杂。情感上,克里奥尔人始终没有放弃得到母国西班牙认同的幻想;现实中,心灰意冷的他们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生长之地墨西哥……在那些左右为难、寻求认同的日子里,他们“发现”了瓜达卢佩圣母:西班牙的来源和名字,美洲人的外表和装束,在近乎完美的西班牙与墨西哥融合中,克里奥尔人看到了自己,及其昭示的独特开端与全新未来。
作为克里奥尔人的代言人,桑切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认为,恰如以色列被选中是为了耶稣的降生一样,墨西哥国家的建立乃是为了迎接瓜达卢佩圣母的驾临,她将像伟大的摩西一样,将墨西哥人从西班牙统治的西奈沙漠带往流着奶与蜜的“希望之乡”。17世纪末,这种感情凝聚成一句口号—“从未如此恩待过其他任何民族”—进一步说出正在形成中的墨西哥民族的愿望,他们把希望和未来交托给了瓜达卢佩圣母,而不是她的儿子救世主。
同克里奥尔人一样,梅斯蒂索人也是殖民地时期墨西哥产生的新社会群体。作为西班牙人与印第安妇女通婚的混血儿,“梅斯蒂索人人数的迅速增长并不是什么正式婚姻的结果,倒是娶妾和奸污的结果。”科尔特斯和他的印第安女仆兼翻译马林切(La Malinche)的孩子在美洲西班牙语中甚至成为“叛徒”的代名词。可想而知,即使梅斯蒂索人通过努力有了一定的财富和声望,但也难以摆脱“被摒弃于社会承认与权利之外”的阴影,所以当墨西哥独立战争要驱逐那些不负责任的父亲、热爱他们自己的瓜达卢佩圣母时,梅斯蒂索人积极投身其中。
就这样,瓜达卢佩圣母像成为墨西哥独立战争起义军旗帜上的图案,当革命领袖伊达尔戈将战旗高高举起时,一呼百应。
有意思的是,独立战争中,当西班牙总督发现无法阻挡起义军进攻墨西哥城时,穷途末路的他竟然将自科尔特斯时代以来即被尊为西班牙势力象征的洛斯-梅迪奥斯圣母雕像从山上请到城里,但终究于事无补。瓜达卢佩圣母取得了对洛斯-梅迪奥斯圣母的胜利,当之无愧地成为墨西哥民族的象征。
据西班牙瓜达卢佩圣玛利皇家修道院的修士说,在每年拉美各国的朝圣团中,来得最少的是墨西哥人,因为“很多墨西哥人认为他们的圣母是唯一的,和西班牙这边没有任何关系。墨西哥圣母神殿的管理者根本不愿意和我们有联系。墨西哥首席大主教携团访问修道院时,曾赠给修道院一幅圣母画像复制品。修道院很高兴,把它挂在了教堂神龛旁边,并回赠了一尊雕像的复制品,却被墨西哥方面拒收,最后只好移放在墨西哥城西班牙医院的小教堂里。几年后,神像不知去向。从此以后,双方就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远”。看来,墨西哥人对与宗主国的切割,是相当决绝的。欧洲的圣母被遗忘,美洲的圣母长存于新的民族记忆之中。相比时代的风起云涌,天主教方面的行动显得姗姗来迟,1895年10月12日,教皇利奥十三世远渡重洋,到墨西哥为瓜达卢佩圣母画像加冕。
静 静 的 玛 利 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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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特培雅克山下的瓜达卢佩圣母大教堂,几经扩建,已成为基督教世界第三大巴西利卡式教堂,瓜达卢佩圣母像静静地悬挂在祭坛上方。
每年节日开始前,数百万信徒扶老携幼、从墨西哥的各个城镇、乡村长途跋涉,赶来参拜瓜达卢佩圣母原像。节日期间,除了每天的多场弥撒,墨西哥艺术家们会献上在墨西哥备受欢迎的生日祝福小曲《曼阿尼塔斯》(Ma anitas),阿兹特克电视台(TV Azteca)会对这一切进行全程直播。
当然,也有人贩卖饮食、衣服,或者就地起舞。舞者们的服装,会让人想起阿兹特克人的传统服装,伴随着这些舞蹈的,还有用木头自制的狭缝鼓(Teponaztli)的声音以及低沉的海螺的声音。据研究瓜达卢佩圣母节的德国学者白瑞斯(Berthold Riese)考察,从1966年12月他第一次考察起,这些庆祝形式就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一切都越来越富丽堂皇。今天的人们可能难以想象,西班牙殖民时期被严令禁止的印第安服装、面具、头饰,有一天会变成印第安人按自己的方式朝拜圣母的特色。
在这些载歌载舞、鼓号齐鸣的画面之外,是那些早几天远路而来露宿在广场上、或蜷缩在教堂内过道上,彻夜守候,不厌其烦地、一场又一场地聆听教诲的人们。而此时,如果他们愿意打开圣经,放下自己的期待,会发现,在使徒行传第二章的祈祷之后,耶稣的母亲玛利亚就从人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她最有资格见证有关耶稣的一切,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说:“但愿离去是幸,我愿永不归来。”
本文节选自《文明》2021.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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