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孟熙

美狄亚：以激情著称的悲剧

《美狄亚》是欧里庇得斯的传世名作，被公认为最动人的希腊悲剧之一，被各国戏剧家以多种形式改编、搬演。

该故事讲述的是科尔喀斯国的公主美狄亚爱上了伊奥尔库斯王国的伊阿宋（也是阿尔戈首领），助其获取金羊毛并与其私奔，背叛了家国。当美狄亚年老色衰时，伊阿宋的移情别恋最终使美狄亚丧失了理智，杀死了伊阿宋后来的新娘，还有她自己的孩子，酿成了一场悲剧。

而这部悲剧是以力量和激情著称的。美狄亚曾发过毒誓：“假如你离弃了我，那么有一天你在灾难中会无限地怀念我；我的复仇的灵魂将要搅得你心神不定，驱使你离开故乡，就像我被你诱骗离开自己的故乡一样！”

其实，最早关于美狄亚的描述出现在《奥德赛》中，在伊阿宋的父亲伊森、他的叔父珀利阿斯以及阿尔戈等故事里面均有美狄亚的出现。俄耳甫斯派诗人、罗得岛的阿波罗尼乌斯写于3世纪的长诗《阿尔戈英雄纪》中有大量对美狄亚的描述。5世纪前叶品达的颂歌亦谈论过美狄亚。

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作于公元前431年，当时的雅典流行很多涉及美狄亚的戏剧，美狄亚这一形象还出现在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其他剧目中。

欧里庇得斯借助《美狄亚》道出了当时希腊女性生活的社会环境：男人们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信誓旦旦，转而追逐名利与机遇。男人成了“古代希腊奴隶民主制衰落时期唯利是图、不顾信义的贵族奴隶主的典型”。戏剧中虽然提到故事是发生在英雄时代，但这只是欧里庇得斯不满于伯利克里时代存在的社会问题与妇女现状的一种遮掩。

事实上，这就是伯利克里时代存在的问题。“早在公元前5世纪，伯里克利就在阵亡将士的国葬典礼上发表演讲指出：‘妇女最大的光荣就是尽量不被任何男人品头论足，不管这种谈论是善意的赞扬还是恶意的指责。’……一个好女人应该对丈夫无条件地服从，她明白丈夫在家庭中的权威是神圣的，她需要谦恭地遵从其夫并对其忠贞不贰。”美狄亚正是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中。

欧里庇得斯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雅典与斯巴达内战期间写成的，反映了雅典经济、政治危机时期的思想意识。他拥护雅典民主，但反对雅典的对外高压、侵略政策；对内他主张公民平等，同情穷人，同情被压迫的奴隶，同情妇女的无权地位；对宗教信仰持怀疑态度，责怪神明对人残忍。他注意写实，写普通人，甚至把神话中的英雄也当作普通人来描写，因而他的悲剧标志着传统英雄悲剧的终结和向世态戏剧的过渡。

美狄亚的延伸与“变体”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其实已在多重意义上预示着现代戏剧的开始。他的人物从诸神和英雄转向普通人，尤其是女人，譬如《美狄亚》。女性充当悲剧主角，使悲剧进一步向家庭化和个人化发展。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女性不仅成为主角，还带有强烈的个体性和自主性。

熟悉美狄亚的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女巫的身份，巫术、药水、咒语才是符合她身份的元素；而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身处异乡却凭着善辩赢得了当地民众的同情和支持，而在当时的社会，科任托斯人认为他们才是优越的有特权的人，对荒蛮人不屑一顾。

从女巫到具有人性的神，《美狄亚》逐渐成为后世西方文学的母题。作为悲剧题材文学的代表，莎士比亚将古希腊神话作为蓝本，先后创作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等著名作品；而同一时期的《阿多尼斯》《失乐园》《诗章》《恩迪米昂》等作品，它们的精神内核与思想内涵中，都普遍带有明显的希腊神话特质，表现了希腊神话对于英国文学精神思想的影响。

尤其在文艺复兴之后，欧洲涌现出了大量的文学家、诗人，而这些文人的文学创作，大多从古希腊神话中汲取养分，创造出新的作品，展现新的思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意大利诗人但丁创作的《神曲》。在这部作品中，以古希腊神学系统为蓝本，并在叙事风格上，尽可能地以古希腊史诗的创作形式为模板，在借助古希腊神话人物塑造方法的同时，以神话人物的视角与口吻，表达了作者对于社会现象的观点，并借此引发社会性的普遍忧思。这一表现形式，也恰恰成为引领时代文学风潮的代表，使古希腊神话中的文学影响地位，再一次达到了高潮。

古希腊神话人本主义的集中呈现

古希腊神话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艺术水平最高的神话之一，就像一部希腊社会的百科全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和人民生活状况。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希腊神话是在人们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态本身。

《美狄亚》事实上是对古希腊悲剧命运观念的一种颠覆，在欧里庇得斯的观念里，天神不再是决定人命运的力量，决定人命运的是人自己，人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这种命运观的转变确立了人的主体地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

至此，人开始走向内在的觉醒，这是古希腊悲剧中人本主义的体现，因为它从根本上肯定了人，欧里庇得斯可以说是一位坚定的人本主义者，《美狄亚》则是古希腊悲剧中人本主义精神的集中呈现。

多元文化中的“美狄亚”

在西方艺术的发展中，总有一些以不同形态反复出现、具有丰富象征意义和内涵的艺术意象或元素，即“艺术母题”。一个母题在种种错位的变迁中丰富了自身，成为一种经典性的艺术话语。《美狄亚》因其满溢的激情与力量，成为“复仇”母题中被反复演绎的一个。

20世纪60年代，意大利著名导演帕索里尼将美狄亚的故事搬上银幕，用诗化影像和帕氏美学再现了这出伟大悲剧：高加索广袤原野的洪荒景观，触目惊心的活人祭祀，烁石熔金的烈日与原著中恣意汪洋的生命底色遥相呼应，在野性与文明、情欲与理性、爱情与毁灭的冲突缠绕中凸显了原著永恒的悲剧张力。

俄罗斯作家乌利茨卡雅在《美狄亚与她的孩子们》中，也对传统的神话模式进行了重构并做出了新的文化诠释。美狄亚不是作为男性的“他者”存在, 她是自我的真正的主体, 与男性一并彻底融入了民族的文化之中。

中国对《美狄亚》的演绎，也体现出了自身的民族特色。当代著名戏剧导演艺术家罗锦鳞在思考河北梆子《美狄亚》的风格定位时，他发现中国戏曲和古希腊悲剧有诸多共通之处，例如两者都讲究简洁；都诞生于古人的祭祀活动，古希腊演员戴面具，而中国的戏曲演员也有类似面具的表现形式——勾脸；古希腊戏剧有歌队，而中国戏曲也有相对应的“龙套”或“帮腔”。所有这些艺术形式上的相通之处，都成为跨越两种不同文化障碍的重要表现手法，并在保留中国戏曲韵味的前提下成功展现了古希腊悲剧精神。

郭沫若的历史剧《孔雀胆》中杀子的王妃，被认为是中国版的美狄亚形象。忽的斤便是郭沫若对古希腊悲剧人物的借鉴，使《元史》中那个被丈夫逼着投水自尽、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留下来的末代王妃，变成了《孔雀胆》中集典雅持重、妩媚娇羞、暴戾歹毒于一身的复杂的悲剧人物。

《美狄亚》母题背后的文化共生

最先从古希腊神话中走出的蛮邦公主美狄亚，经过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精彩的刻画已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最具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以至于奥维德、塞内加、高乃依对这位“不是以纯洁和善良著称，而是以性格的力量著称”的女性一写再写，成为“虽然有自然历史的制约性，却对所有的时代保持着重要性，并且迄今没有离开戏剧舞台”，从而具有“全人类的意义”的悲剧中的女主角。

美狄亚独立的性情与品格没有随着历史的流转和人情世故的变化而钝化，相反，像陈年的佳酿，滋味醇厚，芳香四溢，显示出种种世俗女性难得的感人魅力。

另一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古希腊悲剧演出作为一种直面大多数公民的文艺形式，以希腊神话为切入点，如何通过好的文艺作品塑造公民的品格，进而从多方位思考人类的处境，我们或许能从对古希腊文学作品重新演绎中获得启发，也在此基础上完成希腊神话在当代的经典解读，实现多向解读与多元文化的共生之美。

本文节选自《文明》2022.0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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