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李丹琪
以一抹红唇彰显女性特质在今天只是一种信手为之的化妆习惯。你可能不曾想到,为填满这小小方寸之间,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都经历了一场显隐起伏的历史,最终红唇才变成女性脸庞上自由点睛的花朵。而显与隐的背后,则是关乎整个社会对于女性看法的变迁,以及女性自由意识的伸张与成长。
神 女 的 朱 砂 红
在中国的先秦时期,唇部是否作为女性美貌的要素,似乎南北有别。中国北方女性崇尚的美貌要素当中,唇部不占优势,南方则另当别论,《楚辞》中《大招》对女神的描绘有:“朱唇皓齿,以只。”《楚辞》中的女性,乃女神,非一般世俗女性,这样看来,点唇的习俗从一开始就带有更多南方奇诡的巫色彩。
不过到了汉代,涂抹唇脂已经变成大江南北不同阶层女性的普遍行为。东汉经学家刘熙因此在其所著的《释名·释首饰》一书中对唇脂给出了明确的定义:“唇脂,以丹作之,像唇赤也。”丹是一种红色的矿物质颜料,也叫朱砂。
朱砂本身只是用于调色,不具有黏性,在朱砂当中加入适量的动物脂膏,才能制成唇脂。从“丹”的角度,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何朱唇会首先出现在南方,因为朱砂早年在我国主要是作为南方特产。其最早的用途是掺入天然漆液里调制成朱漆用于漆器。在陕西的西汉壁画和山东的东汉壁画中,也都出现了涂着饱满鲜红嘴唇的女性形象。
唇脂涂抹在接下来彩妆大爆发的魏晋南北朝和唐朝时期,更已成为女性妆容中不可或缺的主角。在传为东晋画家顾恺之所绘的《女史箴图》中,我们能清晰地看见,当时的贵族女子脸庞上,除了黑色的蛾眉一丛,就是朱红的嘴唇最为显眼,当然还点缀着绯红的脸颊、脸颊上的月牙样的斜红以及额心的红色额花。当中对女性特质的突出,仅从色彩的层面来说,《女史箴图》使用了至为简练的两种色彩——红与黑。
如果说黑色是中国人本有的身体色彩,尤其体现在头发和眉毛上,使用黑色自然而然,那么其余用于身体装饰的色彩全部使用红色则不得不说是有意识的选择。中国从战国末期开始,发展出用阴阳五行为世间万物定立秩序的概念,五行对应五色——黑、白、黄、赤、青。《周礼·考工记》曰:“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阴阳五行观念自发明以来,就不断渗透进中国思想的各家各派当中,因此,这五色也被各家各派视为正色,只是谁为正中之正则有所不同。
五行家还将这五色与王朝的更替搭配起来,周代被认为属火德尚红,奉周代为正朔的儒家也将红色视为正色之首。《易传·说卦》称:“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大赤。”《礼记·玉藻》:“韠,君朱,大夫素,士爵韦。”意思是,当穿戴一种遮蔽在身前的皮制服饰时,君王用红色,大夫用白色,而士则使用黑色。
当汉朝视自己为周朝的合法继承者时,汉朝继续了尚红的传统。按照邹衍在战国末期提出朝代按照五行相克的方式更替的观念,在秦朝自认为水克火为水德尚黑的前提下,汉武帝按照土克水,将自己视为土德尚黄;汉末,作为古文经学家的刘向、刘歆父子将五行相克更改为五行相生,认为周朝为木德,木生火,所以汉朝直接继承周朝,属于火德,这一观念得到后世王莽以及东汉统治者的认可,从此汉属火德尚红。汉代对红色的这一崇拜可以从服饰、用具、女性妆容的颜色上体现出来,因此红色的施用便成为高贵女性的标志。将汉朝视为正朔的传统,一直到唐代都很有影响力,因此汉代将红色视为正色之首的做法也延续到了唐代,甚至在唐代达到了鼎盛。
女帝的极致红妆和
胡族的另类乌唇
中国女性妆容对于红色的极致运用分别出现在唐朝的两个时期,一是武则天称帝时期,一是玄宗天宝年间。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女性的腮红几乎敷满整个脸颊,红唇颜色浓烈,状如梅花花瓣,曲线分明,再配上一袭红色的石榴裙,女性的美如同旭日东升,热烈地喷薄而出,创造了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性张扬浓郁之美。
仅就红唇而言,唐朝女性的唇色除了大红色朱唇(“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还有浅红色的檀口(“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深紫红色的“绛唇”(“绛唇皓齿,鬒发如青丝”)。唇形也千变万化,据宋人陶谷《清异录》记载:“(晚唐)僖昭时,都下倡家竞事唇妆。妇女以此分妍与否。其点注之工,名字差繁。其略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腥腥晕、小朱龙、格双唐、眉花奴等样子。”
在唇脂的制作工艺上,南北朝时就已有所改进,主要是加入香料。唐代的唇脂则继承南北朝时期的做法,对香料更是青睐有加。唐代《外台秘要》提供的制作唇脂的四种方子,除了一种不使用调色剂外,其他的三种都同时使用了朱砂和紫草来充当调色剂,其中紫草呈现深紫红色,这大概就是深紫红色绛唇的由来;加入的香料有丁香、麝香、沉香、甲香、白香、雀头香、藿香、苜蓿香、零陵香、茅香不一而足,以至于当时的诗词中有“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的赞叹。
不使用调色剂的唇脂和今天的护唇膏相仿。唐时,男子也同样会使用唇脂作为保养,而且这常常作为唐皇在腊日赏赐官吏的礼物。唐刘禹锡云:“奉宣圣旨赐臣紫雪、红雪、面脂、口脂各一合(盒),澡豆一袋。”唐白居易也记载:“今日蒙恩,赐臣等前件口蜡及红雪、澡豆等。”
南北朝时期和唐朝,受到胡风的影响,还出现了今天看起来仍十分前卫的黑唇。在南北朝时期,其初为宫女所饰,后传至民间,于中晚唐大兴,成为一种宫苑民间都极为时髦的妆扮。《新唐书·五行志一》中载:“元和(806年-820年)末,妇人为圆鬟椎髻,不设鬓饰,不施朱粉,唯以乌膏注唇,状似悲啼者。”
实际上,当北方进入辽金统治时期,黑唇一再流行。契丹妇女就有一种被称为“佛妆”的黄面黑唇红眉妆。北宋地理学家朱彧所撰《萍洲可谈》中记载:“先公言使北时,见北使耶律家车马来迓,毡车中有妇人,面涂深黄,红眉黑吻,谓之佛妆。”其用来涂抹黄面的其实是一种叫做“栝楼”的植物的汁液,将此种汁液于冬季涂在脸上,直到春天的时候才洗去,可以有效地防止冬季风霜的侵蚀,使脸部保持洁白如玉。因佛像多用金铸,黄面如佛,所以命名为“佛妆”。
红 唇 隐 没
另一边,宋朝汉族女子的整体妆容则开始变淡,唇色也从此黯淡下来,其形状也同样不再强调出挑的曲线之美,十分平整,涂抹的面积也缩小了。北宋中后期还出现了一种仅画下唇的唇妆,从传世的宋代皇后画像来看,甚至出现了仅点涂下唇唇中的妆容。至于脸部,其胭脂的颜色已经浅淡到无从察觉。总而言之,整个女性的脸庞被刻意地削弱其女性美的特质,显示出一种内敛谦逊的姿态。
这与北宋末期程朱理学兴起,以“存天理,去人欲”作为道德法则重新为社会树立规范有关。女性在这样的道德框架之内,“失节事大”,强调女性美的妆容自然就被视为欲望的发动装置,应该断然舍弃。程朱理学作为意识形态被元明清所继承,所以元明清的皇室和官家女子,无论是汉族还是胡族,都遵循着这一节欲的妆容,而且年纪越大妆容越淡,甚至不上妆,以显示其身份的尊贵。
不过也正由于女性妆容的趋向简淡,从宋代开始,身份地位较高的女性通常以越发华丽的头冠来替代妆容,以其贵重的头冠来显示自己的地位和财富。这种趋势,在元代蒙族女性的妆容中已经开始体现。这种简淡的妆容一直延续到晚清,随着西方文化的影响,中国女性才改变了妆容的样式,画起西式妆。
摇摆在禁忌和
女性魅力之间
不过西方女性涂抹红唇的历史也并非一帆风顺,虽然西方女性涂抹口红的历史也十分悠久。早在公元前3500年前的苏美尔时期,乌尔皇后Shub-ad就使用白铅和红赭石粉末制成口红,西方世界认为,这便是口红的雏形。苏美尔的邻居亚述人,则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将嘴唇涂红。
口红在古代西方世界大放异彩,则是在古埃及时期,此时的涂抹口红更多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古埃及无论男女都会化妆,眼妆最受重视,黑黑的厚重眼影涂满眼眶,因为古埃及人相信眼影粉能抵挡沙漠的强烈阳光或“恶魔之眼(一种诅咒)”,口红则是其次的点睛之笔。不过当时埃及人唇彩的颜色并非主要是正红色,而是橘色、紫红色和蓝黑色。
将正红色作为主要的口红颜色始于公元前50年左右,埃及艳后克莉奥帕特拉使用胭脂虫作为口红的染色剂。胭脂虫是一种长约5毫米的椭圆形蚧壳虫,其体内拥有红色汁液,将其尸体晒干压碎后,就能得到红色粉末。此种染色剂在16世纪之后还将征服整个欧洲,在绘画、服装等领域成为红色旋风的主要来源。
可以想见,在古希腊讲求理性的时代,具有人工装饰意味的口红即将失去其作为尊贵人物脸部的象征,甚至跌落为堕落女性的标志。在希腊历史早期(公元前800年左右),大多数女性都避免进行面部装饰,涂抹嘴唇被视为妓女的行为,她们使用的红色唇膏的基本成分由诸如红色染色剂、葡萄酒和绵羊汗液、人类唾液、鳄鱼粪便等特殊成分组成。
不过时间只是往前推进了一些,到公元前700年,古希腊坟墓当中就开始出现了名为药箱(pyxides)一类的盒子,是用来装化妆品的;而且从墓葬出土文物和壁画来看,口红的使用已经从妓女拓展到外国人和精英阶层,反而是较低阶层的女性继续避免化妆。而且此时的口红原料也更加健康,使用植物原料,包括桑葚和海藻,以及一种叫做polderos的很像紫草根部的植物,还有较为安全的朱砂。
古罗马时期,口红的使用又变得广泛流行而较少受到限制,并且重新成为区分社会地位而非性别差异的标志,即便是男性也通过涂抹口红展示自己的社会身份和阶层。当时女性比较偏爱红色或紫色的口红,其成分主要是赭石、铁矿石和岩藻,这和苏美尔人使用铅粉、希腊人使用朱砂异曲同工,都是带有潜在毒性的材料。较低阶层的女性只能靠涂抹红酒的沉积物来使嘴唇看起来有些血色。
一个介于国王、教会和
国家之间的微型战场
进入中世纪,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录很少遗留下来,大多数关于口红的信息来自于教会人员,他们都不赞成使用口红,但收效甚微。
在实际生活中,欧洲各个国家的女性还在使用口红,这一宗教的戒律只是在英格兰才分外严格,“化妆的女性被认为是撒旦的化身”,因为化妆被视为是对上帝杰作的更改。即使是这样,英格兰的女性还是可以使用诸如百合花粉色或玫瑰色之类象征纯洁的颜色来涂抹嘴唇。在其他国家,口红在发挥阶层区隔的作用上更加显著,如1200年代的意大利上层女性的口红使用亮粉色,而低阶层女性则使用土红色。
随着以国王和宫廷为代表的世俗力量的强大,口红在文艺复兴时期成为各方势力拉锯的微型战场。在英格兰、法国、威尼斯和米兰的宫廷中,人们完全不顾及宗教的劝告,毫无顾忌地使用口红。英格兰的爱德华四世(1442年-1483年)宫廷的男女都使用口红,国王自己还命名了一款名为“生肉”的口红。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年-1603年)当政时期更是将宫廷中对于口红的热爱推向极致。她在自己的加冕典礼上使用了深红色口红,这是一种将胭脂虫、阿拉伯胶、蛋清和无花果汁液混合制成的口红。她或者她的近侍还发明了唇笔,即将融合了色彩原料的巴黎雪花石搓成蜡笔形状,并在太阳下晒干成型。女王还相信口红具有魔法的作用,当她生病时,就会涂抹更为厚重的口红以祛病消灾;她死亡时,甚至涂上了半英寸长的口红来妆点面容。
自然,相信口红具有魔法的行为同时激怒了教会和国会。一篇著名的文章声称,化妆行为是一种严重的罪行,除非是“为了修补损毁的面容或是故意想让丈夫看不起自己”。英国国会甚至通过了一条法律:如果女性通过化妆的技术欺骗了一位绅士得到了婚姻,这一行为将被视为巫术,遭到惩罚。
英国进入维多利亚时代(1837年-1901年)后,维多利亚女王公开宣称“化妆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只有妓女和女演员才化妆,口红成了当时所有化妆品中最难以接受的。直到1800年代末,女性使用口红的禁忌才开始有所放松,允许老年女性以及未婚女性在只有女性朋友的聚会中使用,但是大都数女性还是不敢使用口红,口红也还不能在商店公开销售。
由于英国在使用口红上的保守态度,口红的传奇最后是由法国人和美国人来续写的。当1700年代,英国国会再次通过法案认为“如果女性通过使用口红和腮红等脸部巫术引诱男性而获得的婚姻可以宣告无效”时,法国宫廷女性明目张胆地化妆,素面朝天的女性反而成为妓女的标志;作为英国殖民地的美国则从1600年代跟随英国对口红的暧昧态度,转而学习法国女性对口红的痴迷。
现代口红:女权、商业和身体
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随着大量女性再也不需要在各种限制条件下使用口红,口红开始逐渐获得今天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和经济地位。美国女权运动的先驱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和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就认为涂抹唇彩是女性解放的象征,并在1912年的纽约州选举权集会上以红唇亮相。
继承1910年代的女性解放运动之风,1920年代,美国女孩争相模仿的打扮是“Flappers took”,其典型就是女明星克拉拉·鲍的造型:红色短卷发、纤细长眉、浓重的眼妆和“带有丘比特之弓”的红唇。这一性感张扬野性的女性形象,自然是对之前英美国家只将母亲和妻子两种贤淑形象赋予女性的反叛。其中,“带有丘比特之弓”的红唇是指将上唇画出两座高高的唇峰曲线的造型,和中国唐代极致红妆中强调上唇起伏的曲线十分类似。
在美国放松口红使用限制的过程中,商业的力量也功不可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1870年法国娇兰香水公司,生产了史上第一支现代商业口红。当时的口红是用鹿骨胶、蜂蜡制成,用纸包装成型,所以还不能像现在这样旋转出来,需要用刷子或指腹蘸取来涂抹。
美国人在一战期间,将法国人的发明推进了一步,于1915年发明了可以向上推出膏体的钢管口红;并在1923年,由美国医生James Bruce Mason申请了今天最常用的旋转式口红的专利;1920年,美国还出现了防水口红、变色口红和有香味的口红。仅在1920年代,根据统计,大约有5000万名女性使用口红,化妆品行业在1920年代的美国成为继汽车、电影和违禁酒之后的第四大产业。
今天,事情似乎变得更为复杂了一些,社交媒体的浅度阅读模式使得视觉表象产生的商业价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巨大,促使人们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表象的完美,从而发展出极为复杂的改容术。口红在这整套复杂的技术中已经蜕变成一个最不起眼的雕虫小技。
但与此同时,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仍有很多女性无法随意使用口红,甚至无法在公共场合露出自己的面容。只有当口红不再被视为女性脸上的特殊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可以使用也可以不使用的小点缀时,女性面容才能成为自足的存在。
本文节选自《文明》2023.0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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