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客户端

好新闻 无止境

立即打开
母女为何冲突?从塞维涅夫人看“母爱的边界”
新京报 编辑 罗东 张婷
2023-09-06 11:58
三百多年前,法国的塞维涅夫人在面对女儿的不理解之时,感叹“爱从不平静”。这是一种无止境的爱,伟大的爱,这也是一种无奈,此外有时还是一种“越界”。本文为学者杨靖撰写的《爱从不平静:塞维涅夫人书信集》(以下简称《爱从不平静》)书评。

爱,大概是一个人在世间最渴望的情感。被爱的人,自然也被认为是幸福的。在多种类别的爱之中,母爱尤其受人关注,古往今来,关于母爱的文本并不少于爱情之爱。


而爱的复杂性在于,纵然是母爱,也可能让母亲与孩子生活在某种紧张的关系之下。日常生活中对母亲唠叨的反感便是一个小例子。而严重者则是跨越了边界,以爱为名义过度干扰了对方的生活,甚至有着控制对方人生的打算和举动。


明明是爱,最终为何不仅没有得到回报,反而还招来怨恨?


撰文|杨靖

(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爱从不平静:塞维涅夫人书信集》,[法] 塞维涅夫人著,王斯秧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8月。


书信集作为一种记录文本


1920年底,《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出版,普鲁斯特在卷首题献好友谢维涅伯爵夫人(Comtesse de Chevigné)。后者认为书中虚构人物公爵夫人乃是影射自己,一怒之下,将二人长达25年间的通信悉数焚毁,由此酿成文学史上一桩有名的惨案。无独有偶,普鲁斯特最崇拜的书信作家塞维涅夫人(1626-1696)也曾有过类似冲动。1658年,塞维涅夫人堂兄、传记作家比西伯爵(comte de Bussy)在《高卢名媛情史》一书中故意插入一段针对塞维涅夫人的讥讽,据说是为了“逗情妇开心”。作为惩罚,塞维涅夫人决定中断双方书信来往,直到对方悔过自新后方才恢复通信。否则,照文学史家的看法,法国17世纪文学史恐怕要减损若干珍贵的史料。


图片

即将上映的电影《塞维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2023)剧照。


在很大程度上,塞维涅夫人书信集堪称是“路易十四时代”(伏尔泰语)的“另类”记录,因为许多无法具载于正史的历史事件在她的笔下得以保存。比如国王为强化中央集权策划并操纵了对财政总监尼古拉斯·富凯的庭审——尽管富凯力辩其诬,但最终还是被判终身监禁,国王的理由是“此人掌握太多国家机密”。再比如在震动欧洲的宫廷“投毒案”中,涉案的十余名贵族命妇仅受到口头责罚,而售卖毒药的平民拉瓦赞夫人却以“异端”之名被判死刑,挫骨扬灰。“太阳王”时代的黑暗,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今日学者眼中极具史料价值的书信文字,在塞维涅夫人书信集中却仅仅是用于点缀的“花边”,正如她在致女儿格里尼昂伯爵夫人(Madame de Grignan)一封书信中所言,“……我们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是凑字而已。”——在全部存世千余封书信中,她写给女儿的书信占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细读这些书信,不但让人感受到跨越时空的母爱之包容与伟大,同时也能让人对理想的家庭及母女关系做出反思和评判。


她将全部关爱转移到女儿身上


1669年1月29日,塞维涅夫人的女儿出嫁,夫婿是布列塔尼名门之后格里尼昂伯爵。尽管伯爵之前有过两次婚姻(且有婚生子女),但塞维涅夫人还是力排众议,为女儿选定这位如意郎君。伯爵相貌不算英俊,但气宇轩昂,风度迷人,和新婚妻子(国王眼中“巴黎最美的女子”)极为般配。塞维涅夫人相信,以夫婿的门第和财力,加上她本人在宫廷的关系,婚后为伯爵在凡尔赛谋个职位,应当不算什么难事。如此一来,伯爵将来能在宫中出人头地,而伯爵夫人则可以名正言顺陪伴在母亲身畔。


图片

纪录片《塞维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1965)画面。


塞维涅夫人对女儿疼爱有加,其实跟她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关。塞维涅夫人出身于勃艮第贵族家庭,她的祖母曾创立天主教女修道院(日后被教廷封圣)。塞维涅夫人早年父母双亡,由外祖父母抚养成人,后嫁布列塔尼贵族塞维涅侯爵,育有一子一女。侯爵挥金如土,不数年时间,不仅败光家产,连夫人的嫁妆也所剩无几——幸而在一次因争夺情妇引发的决斗中身亡,塞维涅夫人得以及时“止损”。


1654年,塞维涅夫人步入巴黎社交圈,凭借美貌与才情,很快成为名闻遐迩的沙龙女主,交游广泛。在她的友人中,既有小说家拉法耶特夫人和箴言作家拉罗什富科,也有剧作家高乃依和寓言作家拉封丹,甚至不乏国王情妇和宫廷权贵。正是在友人引荐之下,塞维涅夫人携女步入凡尔赛宫,并有机会与酷爱芭蕾的太阳王共舞。


由于儿子生性散漫,不思进取,塞维涅夫人重振家声的希望落空,于是将全部关爱转移到女儿身上——满怀期待女儿能得到国王的垂青。但国王的兴趣并未能持久:一是因为比西伯爵在诗文中影射国王风流韵事,遭举报后被关入巴士底狱——他的失势对整个家族造成毁灭性打击,塞维涅夫人一家也受到牵连;另外一个原因更简单,国王有了新欢——风情万种、色艺双全的蒙特斯庞夫人(Madame de Montespan)。说来也巧,这位新晋国王情妇也是塞维涅夫人的一位文友。据塞维涅夫人后来反省,女儿性情娴静,原本无意入宫争宠,倒是她本人每每以此为炫耀。既然此路不通,为女儿挑选夫婿自是母亲义不容辞的职责。


为赢得新婚夫妇欢心,塞维涅夫人不仅想方设法筹措丰厚嫁妆,而且出资为伯爵前妻之子购得掌旗官一职,希望这对新婚夫妇可以免除后顾之忧。同时,她竭力请托友人说项,为伯爵谋取宫廷要职。不久,国王的诏书下达——出乎意料,伯爵被任命为普罗旺斯总督,必须即刻赴任,而伯爵夫人有孕在身,只能留在巴黎,由塞维涅夫人负责照应。母女共处的这一段时光其实并不十分融洽——为伯爵夫人的安全着想,塞维涅夫人将她安置在邻近卧室的小房间,然而这就意味着她必须穿过母亲的卧室才能到达自己的房间。敏感的伯爵夫人时常感到自己“被监视”。


“过多”的关注与冲突


1671年2月,伯爵夫人生下长女玛丽(Marie)后,决定前往普罗旺斯和丈夫团聚,由此和塞维涅夫人再次产生矛盾。考虑到路途遥远、行道艰险,加上伯爵夫人体质虚弱,塞维涅夫人建议她缓行,等待伯爵回巴黎述职时再团聚,同时许诺将全力争取伯爵回调,尽早结束两地分居。塞维涅夫人或许并未意识到,伯爵新婚燕尔便被发配至边陲省份(普罗旺斯与意大利接壤,距巴黎千余公里),国王的这一任命显然带有“惩罚”意味——国王对待情敌,一向毫不留情。


但伯爵夫人去意已决,塞维涅夫人无力挽留,顿感自己“被遗弃”,心痛欲碎。母女分别三日后,她在信中写道,“这样失去你的日子对我来说太煎熬了,分离的痛苦刺痛着我的心和我的灵魂,让我像生了病一般难过。我觉得人们夺去了我的躯体和灵魂……我所有的想法都是但求一死。”在书信结尾,她又重申,“我不断地思念你……我失去一切,因为我失去你。”从此之后,往来书信似乎成为她生活的唯一寄托——正如书信集编选者所言,塞维涅夫人深爱她的女儿,就像“一位老者深爱一个苦苦折磨她的小情人”。


图片

以母爱为背景的现代法语电影《瑞奇》(Ricky,2009)剧照。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切,许多时候并不能被对方理解。比如听说伯爵夫人要陪同丈夫在普罗旺斯各地视察民情,担心女儿旅途劳顿,母亲便忍不住给当地友人写信,为她安排最舒适的床铺,并让人备轿迎候,但遭到婉拒——相比于个人健康,伯爵夫人更重视打造夫君亲民的形象。1674年6月,母女相约同至枫丹白露泡温泉。这是当时流行的水疗法,塞维涅夫人尝试后感觉效果不错,于是通过“威逼利诱”说服女儿前来和她一道调养身体——“我花了二十皮斯托尔特地为您租了一间房”,她在信中报告说,显然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遗憾的是,塞维涅夫人后来被告知,因为伯爵临时要务在身,伯爵夫人必须陪伴左右,于是不得不取消温泉之旅。此举令塞维涅夫人怅惘不已,也越发加剧了母女间的矛盾冲突。


尽管天各一方,塞维涅夫人却时刻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闻听女儿再次因怀孕而生病的消息,塞维涅夫人计划抛下手头一切杂务(料理田产、经营沙龙),前去探望——“一下跑出三百里。这样的距离很好,要穿越整个法国去看你,这样的壮举才配得上我对你的感情。”(信中所说的“里”是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根据评论家的推测,或许正是女儿的“逃逸”(L'Amour en fuite)和拒斥进一步激发了塞维涅夫人母爱“泛滥”,并表现为一种扭曲而病态的占有欲,以至让人窒息。


比如母亲时常通过书信“遥控”对女儿发号施令:在普罗旺斯雷恩市暴动期间,塞维涅夫人要求女儿减少外出活动,尤其要避免下乡巡视;与此同时,她又要求女儿和退隐于普罗旺斯的红衣主教雷斯“加强联系”,最好能够时不时地与之“互赠礼物”——由于红衣主教没有直系继承人,伯爵夫人极有可能获得他的部分乃至全部遗产。这是塞维涅夫人发现格里尼昂伯爵家族经济状况“欠佳”后采取的补救措施,无奈伯爵夫人生性倔强,根本不愿服从母亲的差遣和安排。


贵族家庭的举债危机


贵族联姻的陷阱是料想不到的债务危机——当时大多数外表光鲜的贵族家庭皆难免此病,塞维涅夫人对格里尼昂伯爵家族的不满很大程度上也导源于此。根据婚约,塞维涅夫人筹措巨额嫁资,对方则承诺为新婚夫妇提供一笔不菲的年金,以示对等。可是格里尼昂家族经济拮据,迟迟未能支付。不仅如此,为了伯爵两个兄弟的前程,格里尼昂家族却不惜拆借巨资向权贵行贿——结果二人先后获得擢用:一人荣升巴黎主教助理,另一人获封为宫廷骑士,唯有伯爵一人仕途惨淡,始终原地踏步,令塞维涅夫人越发气结。


图片

纪录片《塞维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1965)画面。


出于爱女心切,塞维涅夫人深度介入格里尼昂伯爵家事,但她并未料到当事人并不领情。伯爵夫妇婚后琴瑟和鸣,六年之中怀孕七次(两次生产)。塞维涅夫人担心女儿病体柔弱,写信表示“严重关切”,并责令此信需夫妇二人共读:对伯爵夫人,文中仅是轻微嗔怪,要她加倍爱惜千金之躯;对伯爵则是厉声严辞,责令他立即悬崖勒马,去“过一种贞洁的生活”。遗憾的是,对于母亲的善意提醒,伯爵夫人置若罔闻,因为她坚信身为人妻,格里尼昂伯爵家族人丁兴旺是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作为格里尼昂家族的女主,伯爵夫人除了公务应酬,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于打理家族资产和债务,殚精竭虑,尽心规划,试图挽大厦于将倾。然而她的辛劳并不为母亲所认可——塞维涅夫人操持半生,据她本人说乃是因为“遇人不淑”,加上自己性格要强(她孀居时求婚者甚众,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不愿依附于人。而伯爵夫人婚姻美满,完全可以坐享其成,何必劳累自己!此外,对于伯爵夫人无条件支持伯爵大摆排场(接待朝廷巡视官员),塞维涅夫人也大为不满,在1680年2月一封信中,她怒斥伯爵夫妇——“12万利弗尔!真是挥霍无度。这两个败家子,一个什么都想要,另一个一味支持,真是要倾家荡产了。”但伯爵夫人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哪怕举债,也要维持丈夫的“面子工程”,给上级留下一个好印象。

“爱从不平静”与爱的边界


此外,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塞维涅夫人也以她一贯的作风强行介入干预。1676年5月,她致信伯爵夫妇,就外孙的教育问题发表看法。在她看来,这位小伯爵性格内向、羞怯,今后需要着重培养男子汉气概——因此,塞维涅夫人建议“更换奶娘”。对于外孙女玛丽的教育问题,塞维涅夫人与伯爵夫妇意见也不一致。由于玛丽自幼缺乏母爱(当时伯爵夫人执意去往普罗旺斯与丈夫团聚),性格孤僻,早早便勘破红尘,遁入女修道院修行。塞维涅夫人既感到伤心失落,又因无力阻止而倍觉感伤,以至迁怒于伯爵夫妇。


总之,这位关爱逾常、事事操心的母亲——“当人之爱深到某种程度时,就处处担心,时时揣测”——并未能获得“爱的回报”,有时她在信中甚至指责女儿生性“冷漠”,然而换个角度看,母女关系的失和恐怕与母亲的强势操控和过度介入有关。正如评论家所言,“没有边界感的母爱,会把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变成取悦和被取悦,女儿的成长会失去方向感。”塞维涅夫人曾宣称“爱从不平静”——因为爱之痛苦总归胜过情感匮乏和麻木,但如果能够留意到母爱的边界并适当加以节制,这样的痛苦岂非完全可以避免?


图片

电影改编版《追忆似水年华》(Le temps retrouvé, d'après l'oeuvre de Marcel Proust,1999)剧照。


诚如塞维涅夫人晚年在致伯爵夫人一封书信中所说,“我对你的感情之所以变化,不是因为哲学的教化,也不是因为人类理性的约束;我从未想过要摆脱这种深情。孩子,如果你以后把我当作朋友,我们的关系就会非常融洽。”很可惜,塞维涅夫人的醒悟来得太晚。1696年初,伯爵夫人生病,塞维涅夫人请求友人穆勒索向名医巴贝拉克(Charles Barbeyrac)求得药方,治愈了女儿的高烧。由于牵挂病情,她经常半夜起床观察女儿是否睡得安稳,结果自己却因劳累过度感染风疾(或说为肺炎)。同年4月,塞维涅夫人病逝。


1725年,塞维涅夫人《书信集》编辑出版,但令人遗憾的是,其中仅收录塞维涅夫人致伯爵夫人的单方书信——后者的书信被伯爵夫人的次女波利娜(Pauline)亲手销毁,据说是为了“保护家族隐私”。三百年后,回顾这一段爱恨交织的家族史,不禁令人扼腕长叹。

作者/杨靖

编辑/罗东

校对/付春愔

展开全文
全文
0字
您已阅读
%
打开新京报APP 阅读更多精彩资讯
相关推荐
没有《电影手册》的这场“宫斗”,就不会有新浪潮运动
文化
于她,萨特其实从来就没那么重要 | 波伏瓦逝世35周年
文化
周飞舟:如何理解京剧艺术中的伦理困境?
文化
全世界最接近灭绝的苏门答腊象,它们的困境鲜为人知
文化
北美爆款《摘金奇缘》,为何中国观众不买账?
文化
中国新生代科幻,不只有刘慈欣
文化

新京报报料邮箱:67106710@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