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土狼正在撕咬巨人的脖子

来自帕加玛大祭坛东部浮雕

公元前180～前160年

帕加玛：

希腊化时期的一颗明珠

撰文、供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编译/丁洁雯

希腊化时期在继承亚历山大大帝统治的余韵之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文化交流和创意大爆发。财富和权力的集中促成了新王国艺术上无可比拟的繁荣，各种文化传统的融合贯通产生了新的艺术标准和艺术风格。希腊化宫廷成为艺术和科学的主要赞助人，建成了第一座大图书馆，博物馆兴盛、艺术收藏成风。正是通过希腊化的王国和诸如雅典等著名的城邦，古希腊艺术才得以在罗马人中间传播。位于今天土耳其西北部的帕加玛古城是希腊化时期遗留下来的皇家都城的最好样本。在阿塔罗斯王朝（公元前282年～前133年）的统治下，帕加玛达到了自己的最辉煌时期，成为这个蒸蒸日上的王国的中心。

01

亚历山大大帝和他的世界

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前323年）的征服将希腊文明向东延展至前波斯帝国的土地，永远地改变了古代世界的面貌：他开辟贸易路线，鼓励了跨地域的文化交流。亚历山大大帝于公元前323年去世之后，他的继任者将横跨希腊、小亚细亚，延伸到埃及和近东直至印度河河谷的大帝国，分成了几个新的王国：近东的塞琉古王国、埃及的托勒密王国、马其顿的安帝哥尼斯王国。公元前3世纪的前半段，更小的王国从塞琉古王国中独立出来，这其中就包括以帕加玛为都城的阿塔罗斯王国。这一段时期，也就是亚历山大大帝去世的公元前323年，至托勒密的王后克利欧佩特拉七世（著名的埃及艳后）自杀的公元前30年，被称为希腊化时期。

亚历山大大帝的辉煌成绩成为这些继任者们的榜样，他们都希望向这位征服世界的伟大君主学习。除了军事力量上的强大，亚历山大大帝对于艺术的积极赞助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他遴选出当时最具有创造力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宝石雕刻师。他让著名的青铜雕塑家Sikyon的Lysippos作为自己的宫廷御用雕刻家，并授予他拥有唯一的为国王制作官方雕像的特权。可以确认，亚历山大大帝的形象的确对希腊化国王的肖像起到了极大的影响。表现军事胜利和捕猎（这些都是马其顿贵族主要的活动）的艺术作品在希腊化时期十分流行，它们也基本都遵循亚历山大大帝形象的艺术表现准则。亚历山大大帝的个人趣味、公民的和宗教的愿景都表现在他的纪念碑中，其中所蕴含的大胆、精巧而又壮丽的品质也为希腊化时期的宫廷所继承。

■ 巨人阿尔库俄纽斯正在与女神雅典娜进行对抗，帕加玛的东部浮雕，公元前180年～前160年。

02

帕加玛的发掘

帕加玛可能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保存最好、研究最为全面的希腊化时期的都城。1860年代，德国工程师卡尔·休曼受奥斯曼帝国雇用为建设铁路而测量土地，他注意到土耳其现代城市贝尔加马的居民将古代的大理石雕塑烧毁用来制作石灰。为了保护这些遗迹，卡尔向柏林博物馆发出了申请，并寄去了几件样品。对于这些精彩的表现神与巨人战斗的浮雕雕像（后来证明是来自大祭坛），卡尔写道：“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艺术时代！”柏林博物馆的主持人亚历山大·孔兹，很快就从这些雕像联想到了文献中对帕加玛著名祭坛的描述，并且提供资金开展发掘工作。

卡尔在1878年至1886年之间主持了帕加玛的考古工作，首要的是复原大祭坛的雕塑，卫城的大部分也被发掘出来。在过去138年的考古当中，考古学家发现了这座古代城市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包括市集、剧院、体育馆、皇家宫殿、神殿和城墙外的墓地。从1900年开始，发掘工作在德国考古学院的监督之下进行，持续地为我们提供关于希腊化时期艺术创造的更好理解。

■ 帕加玛城重构图，由德国学者弗里德里希·特希尔绘制于1882年。

03

帕加玛：作为文化中心的希腊化城市

阿塔罗斯王国从塞琉古王国中独立出来之后，到了第三代王国阿塔罗斯一世在位时，又面临着高卢人的威胁。这些“蛮族”在小亚细亚中部定居后，在还没有被好战的希腊化国王征为雇佣兵前，经常在希腊各城市掠夺和索贡。但也是在与高卢人的争战当中，阿塔罗斯王国逐渐提升了自己的政治声望，拓展了自己的政治势力，获得了古代世界的领导权。相应的，在艺术上，阿塔罗斯王国以雅典作为自己的榜样，以希腊文化捍卫者的姿态来对抗“蛮族”。为此，阿塔罗斯一世在帕加玛精心地树立了多个青铜组像，来庆祝对高卢人的胜利。这些根据尺寸不同而称为大小阿塔罗斯的群组雕塑，描绘了阿塔罗斯英雄在打败可怕的敌人时的英勇行为，通过富有感染力的风格引起观者强烈的情绪反应。以此官方形象，阿塔罗斯王国的统治者将自身与令人敬畏的神话和历史联系起来，以确保自身的传奇色彩，教育民众臣服于国王的功勋。

■ 帕加玛第三代国王阿塔罗斯一世在硬币上的肖像，肖像硬币的背面为保护神雅典娜。

到了第四代国王欧迈尼斯二世（在位于公元前197年～前159年）统治时期，在联合罗马人有效打击了东边的塞琉古王国和不时侵扰的高卢人之后，阿塔罗斯王国疆域拓展到最大范围，成就了其历史上最繁荣的时期。欧迈尼斯二世与其继任者阿塔罗斯二世一起，重新拓展了帕加玛的城市规模，将其城墙的边缘拓展了四公里，建造了一系列涉及宗教、文化生活的公共建筑，这使帕加玛不仅成为阿塔罗斯王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还成为一个繁荣的艺术中心。

■ 帕加玛第四代国王欧迈尼斯一世在硬币上的肖像，背面为保护神雅典娜。

今天，走进帕加玛遗址，最先引入眼帘的便是大戏剧场。兴起于雅典的表演艺术戏剧在帕加玛十分流行，特别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和米南德的喜剧。歌者、舞者、哑剧扮演者和杂耍人则提供了其他形式的娱乐。由于整个帕加玛卫城位于一座山坡之上，剧场正好沿着西部山坡向上的山势而建，呈现半个扇形，看起来像是卫城本身的一道天然屏障。剧场内共有78排、10000个座位，两条水平的步道和以剧场为中心呈发射状排列的楼梯，将座位分成若干区域。因为不便拓宽宽度，剧场便向上、向下延伸，成为古代戏剧建筑中建造得最深的一座。在体育馆旁边还有一座较小的罗马音乐厅，大约有1000个座位。

■ 帕加玛城的戏剧场，是古代戏剧建筑中建得最深的一座，公元前2世纪。

而此时修建的皇家图书馆则为帕加玛成为文化和权力中心奠定了基础。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帕加玛的图书馆藏书将近20万册，位于帕加玛卫城的北部，是古代世界最重要的图书馆之一，据说仅次于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国王欧迈尼斯二世为了获得用莎草纸或动物皮制成的卷轴写本，还与埃及的托勒密五世相互竞争。文献记载，图书馆有一个巨大的阅读室，放着成排的书架，书架的左侧与墙壁之间留有空隙以便空气流动，这样可以防止书籍在安纳托利亚的温暖的气候中受潮。手写本都写于羊皮纸上，卷起来，存放在书架上。智慧之神雅典娜的塑像，立于最大的阅览室中。帕加玛的图书馆与体育馆建在一起，成为教育的中心，吸引了学者、教师和学生前往。传说，马克·安东尼后来将图书馆里的所有藏书作为结婚礼物都送给了克利欧佩特拉（埃及艳后），并将书藏于亚历山大图书馆从而结束了帕加玛图书馆的命运，也有说法认为安东尼将帕加玛图书馆的收藏送给克利欧佩特拉，是为了弥补亚历山大图书馆被恺撒烧毁的遗憾。

■ 帕加玛城的图书馆，据说藏书规模仅次于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公元前2世纪。

祭祀仍然是城中最主要的活动之一。雅典娜神殿矗立于整个卫城的中心，并作为庆祝王国取得军事胜利的主要场所，历任阿塔罗斯王国统治者都对帕加玛的这位主神的神殿进行了重建和修缮。欧迈尼斯二世为雅典娜神庙建造了一个拱廊式建筑，相当于两层楼高的大理石外立面。拱廊的入口处是一个埃及式的塔门，其上用浅浮雕描绘了雅典娜在不同神话场景中的故事。根据门廊上的文字，这是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是国王献给雅典娜的祭礼。不仅如此，欧迈尼斯二世还将雅典娜神庙建在卫城之外，足见当时王国已经将地方神变成了整个王国供奉的神。

■ 帕加玛大祭坛原址。

整个帕加玛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大祭坛。这是一个超大尺寸的祭坛，似乎是用来献祭给宙斯的，同时也作为阿塔罗斯王国的纪念碑。它是希腊化时期建筑和雕塑的杰作。祭坛建在一个朝南的台地之上，包括一个建于大型基座之上的庭院，庭院由爱奥尼亚式的柱廊环绕，可以通过西侧的宽阔楼梯到达庭院，庭院屋顶上有环绕排列的雕塑。在庭院内部较小的带状浮雕上，雕刻着英雄Telephos（赫拉克勒斯的儿子即阿塔罗斯的祖先）正在讲述帕加玛建成的神话传说。基座外部的大装饰带通过高浮雕和原先生动的色彩，再现了一场巨人——强大的盖亚（地神）和乌拉诺斯（天神）之间的宇宙大战，还有由宙斯领导的在提坦协助下凯旋的奥林匹斯山众神。在这里，希腊宗教艺术和建筑的庄严主题被一种新的激进风格所重新演绎——夸张的形式和富于动态的姿态激发强烈的情绪感染力，这种风格被称为希腊化的“巴洛克”风格，帕加玛祭坛被认为是艺术史上最为优异的作品之一。通过这座祭坛，阿塔罗斯王国再一次将自己视为希腊文化确定无疑的继承者，从而为王国统治的合法性确立了来源。

■ 帕加玛大祭坛，公元前180年～前160年，修复重建于德国帕加玛博物馆。

04

奢侈的艺术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后，所获取的大量财富使希腊化时期的各国王得以通过制作艺术品展现自己的奢华欲望。利用希腊本土之外的自然资源，他们以昂贵的材料来装饰自己的皇家宫殿和服装。这种奢华与古典希腊的传统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在古典的希腊，城邦建设庙宇、纪念碑和雕像主要是用来教育公民，而展示个人财富的公共建筑则是被禁止的。根据考古发现，在帕加玛卫城应该有五个独立的宫殿建筑。今天这些建筑只留下些许墙基以及一些建筑部件、大理石碎块和装饰性雕塑。虽然这些建筑的规模远未达到亚历山大大帝宫殿那样恢宏的程度，不过在精致和奢华上似乎毫不逊色。在5号宫殿里发现的一座名为“舞者”的女性大理石雕像便可以让人领略到这种精致，雕像呈现古典造型，舞者侧头、提裙而舞，衣裙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展示出身体的起伏，极为动人优美。

■ 夜之神尼克斯与巨人对抗，帕加玛北部浮雕，公元前180年～前160年。

精致的手工艺品也在希腊化时期大量出现，包括耀人眼目的饰有石榴石和其他宝石的金制珠宝，令人印象深刻的钱币、玻璃制品和精致的青铜制品，以及铁器、彩陶和准宝石。这些物品都比希腊时期所生产的色彩更艳丽，更富有装饰性，展示了希腊化国王、廷臣以及富豪所雇用的手工艺人所具有的高度创意和高超技巧，还显示出其拥有者所具有的品位和素养，成为拥有者用来在敌人和从属者面前加强自身地位的方式之一。希腊的玻璃生产在此时更是经历了巨大的变革，告别了单纯的吹制玻璃技术，已可生产奢华的玻璃制品以模仿那些用珍贵的石头或色彩绚烂的马赛克制成的罐子，用金箔包裹住无色的不同玻璃层让玻璃罐闪闪发光。

■ 带银质提手的玻璃篮，公元前4世纪晚期～前3世纪早期。

■ 王冠，金质，公元前250年～前150年。

■ 带有金叶的花冠，金质，公元前325年～前300年。

在钱币上印制统治者的头像也是希腊化时期的一项新发明，埃及托勒密一世（公元前306年～公元前282年在位）在公元前4世纪末首先采取了这一形式。阿塔罗斯王国的第二代国王也将第一代国王的形象印在钱币上，视其为开国之君。

在这一时期，收藏者和鉴赏家积聚起大量财富，有的为了安全或在危险时刻会将之掩埋起来，从一代传给又一代。今天所留存的仅仅是希腊化时期巨大财富的沧海一粟。

■ 刻有雅典娜浮雕的大奖章，金质，公元前2世纪。希腊化时期的奢华与希腊时期的素朴形成对比，这时产生了大量的精致工艺品。

■ 臂章，金质，公元前2世纪。臂章呈蛇形，上部是一对男女，各手持一个带翅膀的小爱神。

■ 带赫拉克勒斯扣的金色手环，金质，公元前3～前2世纪。赫拉克勒斯扣据说可以治愈外伤，因而在希腊化时期的首饰制造中十分流行。

05

罗马：希腊化艺术的新中心

公元前159年，当阿塔罗斯二世在自己61岁才登上王位宝座时，他希望继续得到罗马人的支持；而正在开疆拓土的罗马人，却害怕阿塔罗斯王国的快速成长，最终使联盟走向了崩溃。与此同时，在公元前2世纪，罗马逐渐通过一系列战斗成为希腊化世界的核心，包括战胜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希腊、马其顿和小亚细亚的希腊城市。到最后一任国王阿塔罗斯三世于公元前138年继位时，国王现实地评估了自己的政治权力后，于公元前133年逝世的那年将帕加玛赠给了罗马，更加强了罗马在小亚细亚地区的权势。在那之后，帕加玛逐渐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继续作为罗马帝国的一个文化中心，在罗马行省当中最先树立祭拜罗马皇帝的庙宇。然而帕加玛的政治地位已经随着阿塔罗斯王国的结束而永远地失落了，只有它那著名的医学学校Asklepieion在罗马帝国时代还继续受到关注。

■ 帕加玛古城内的图拉真寺庙。帕加玛自身的权势丧失后，逐渐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在罗马行省当中最先树立了祭祀罗马皇帝的寺庙。

随着奥古斯都于公元前27年就职于罗马，罗马政治家越来越倾向于将财产变成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艺术品。在东方，奥古斯都的敌人马克·安东尼像很多希腊化统治者那样，以自己为样本重新塑造了狄奥尼索斯（酒和戏剧之神）的雕像。这促使奥古斯都转而供奉阿波罗（太阳、音乐和财富之神），他为自己和罗马塑造了一个虔诚的形象，促成了一个新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重新唤起了古典希腊的荣光，并且超越了希腊化时代所有国王取得的成就。奥古斯都时期新的艺术成就影响了整个罗马帝国。

■ 垂死的高卢人，位于帕加玛城内的雕塑，公元前3世纪。在帕加玛的历史上，多次战胜高卢人的行为造就了帕加玛的政治声望，这一主题通过富有感染力的雕塑激发观者强烈情绪反映，促使民众臣服于国王的功勋。

尽管奥古斯都时期从意识形态上转向了古典希腊，但是对希腊化艺术的热情却从未停止。事实上，希腊地区所呈现的形象没有古典希腊式的，只有希腊化式。这首先体现在狄奥尼索斯和他狂喜的随从和裸体的阿弗洛蒂特的雕像上；同样，描绘战争的雕塑，也都是以阿塔罗斯王国希腊化雕塑为标准。尽管希腊化国王的权力在公元前1世纪已经衰落，由皇室赞助人所赞助的富有创造力的希腊化艺术家却在几个世纪以来影响了罗马帝国的艺术。希腊化艺术成为后来的艺术运动的灵感之源，包括文艺复兴运动和巴洛克艺术。

■ 自刎的高卢人，位于帕加玛城内的雕塑，公元前3世纪。在帕加玛的历史上，多次战胜高卢人的行为造就了帕加玛的政治声望，这一主题通过富有感染力的雕塑激发观者强烈情绪反映，促使民众臣服于国王的功勋。

 精彩版式呈现

本文原刊载于《文明》杂志2016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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