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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人景仰丨植槐栽藤,都要从诗人的词句里找线索
新京报 记者 赵利新 王嘉宁 编辑 张树婧
2023-03-29 00:38
院里的古枣树,见识过显赫的公爵、草原的亲王,更见证了李大钊来到学院向少数民族青年传播共产主义理想的火热场景。

北京西单路口,商业大楼矗立之间,青砖灰瓦的建筑群落显得更为古朴。灰瓦成垄、成片地在房顶上蔓延;在边陇和排山勾滴之间,有花纹的瓦勾连成弧线,形成“铃铛排山脊”。71岁的瓦作工匠刘新明告诉记者,“这里每一片瓦的大小、位置,一厘米误差都要不得。都是由工匠仔细审视后逐一安装上去的。”

 

蒙藏学校是中国现代民族教育史上面向全国招生的最早民族学校,是李大钊、邓中夏亲自开展革命活动的场所,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党员组成的党支部就在此诞生。

 

多年风雨,饱经沧桑,这座全国重点文保建筑虽主体仍在,但毕竟垂垂老矣。在中央部门及地方政府支持下,蒙藏学校旧址保护修缮与环境整治工程得以启动并顺利完工,最大程度保留了那些珍贵的历史信息。如今,这个曾经的清代贝子府邸,革命时期的热血高校,不仅重新开放,还担负起了新的历史使命,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体验馆。当然,还原历史现场并不容易,梁上彩画反复勾摹,屋上灰瓦精心安置,地面砖石费力复原,甚至一草一木的植栽,都要从文献甚至徐志摩的诗歌中考据。

 

这棵大枣树见证了蒙藏学校的光辉历史,修缮过程中一样被精心呵护。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最小干预现场,保留地基遗址和旧彩画

 

蒙藏学校旧址由东、西两路院子构成,西路院子的房屋较为高大,大门就占了一间屋。据介绍,西院也是北京城内现存的按清代宗室公爵品级制度建造的府第中,建造年代最早、格局保存较为完整的一处贝子府。

 

今年60岁的彩绘工匠何方铎,已从事古建筑绘画行业近40年,他负责修缮工程的彩绘工作。他告诉记者,西路院子的大门称为“府门”,过了府门可到正厅,再后面是过厅、后厅、东西跺殿、东西配殿等建筑。

 

府门里的梁和枋上,有彩色的旋花图案,被业内人士称为“旋子彩画”。记者在现场看到,有的图案色彩暗淡,甚至颜料已与木头色融为一体,像是木头浅浅的纹理;而和其纹路相连接的图案,却色彩鲜艳,很明显是新画上去的。“我们在修缮中,遵循的是‘最小干预’的原则,只要原先的绘画还能被肉眼所看见,我们就不再新添了。”何方铎说。


修复后的彩画。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彩绘时需要人踩在架子上耐心勾画,精神高度集中,新图案必须与原来的图案纹路相协调。何方铎介绍,不仅绘画过程非常艰辛,其实在进行彩绘前,也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比如邀请专家论证,敲定绘画颜料、图案细节形状等方案,还要拆除坏的地仗、做新的地仗。

 

匠人口中的“地仗”,是在木质结构上覆盖一种衬底,以防腐防潮,才能在上面绘画。何方铎说,清除要做到斩砍见木,除净挠白,用力适中,不伤木骨,砍除大部分旧地仗后,要用水喷湿,再用挠子进一步将遗存挠除干净。旧地仗清除后,需要由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及专业工长共同验收后,才能进行新地仗的施工。

 

何方铎回忆,府门里彩画的修缮,前前后后约用了五个月时间。“外人一进宅子,先经过府门。府门的活儿,得做到特别精细。”他说。

 

相比于绚丽的梁上彩画,青砖灰瓦就朴实多了。从事瓦作行业55年时间的刘新明,最关注建筑的砖瓦结构。在西路院子里,有片裸露在外的地基,上面地基石块尚存,而墙壁和房顶已经不见踪影。刘新明告诉记者,这里原本是一处东厢房,历史上因为一些原因被拆除,只留下地基,为了保存更多历史信息,这座地基遗址不再有任何修缮,而是完整保存下来。

 

东厢房遗址。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在一处房屋门前,一块表面凸凹不平的石板嵌在石阶当中。刘新明说,在修缮石阶过程中,对于原先的石料,是本着“能用尽用”原则来处理的,只要该石料还能有实用功能,工人们就会通过“归安”办法,将其重新用于建筑材料。

 

所谓“归安”,是古建筑修缮保护过程中处置原材料的常用办法。刘新明介绍,归安时应挂通线或顺线找规矩,将石构件拼缝和后口清理干净,用撬棍将位移石构件移至原位,用撬棍拔撬石构件时要轻缓,力度适中,并特别注意保护好棱角、雕刻纹饰。归位后要找好垂直、水平、泛水等,用石渣背山牢固后,再由质量检查员、专业工长复查无误后,灌注清水清洗,湿润石构件缝隙的浆口,然后分部灌注白灰浆,直至灌浆饱满,并及时清理石构件表面。

 

刘新明讲解墙体修缮工艺。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过厅后面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枣树周围已被人们插上围栏,枣树上挂了个印有二维码图案的身份牌,牌子上面写着:古树,约360年,北京市园林绿化局2017年制。记者发现,古树近地面的树杈上立起了用作支柱的钢管,树干上被涂抹了一层起保护作用的熟桐油。“古树管理虽然归园林绿化部门管,但保护古树人人有责。我们施工时将古树附近的区域打理得干净利落。”刘新明说。这棵树确实值得好好对待,它见识过显赫的公爵、草原的亲王,更见证了李大钊来到学院向少数民族青年传播共产主义理想的火热场景。

 

被保护起来的古枣树。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参与文物修缮和环境整治工程的设计负责人张光玮表示,在环境整治工程中,基于对历史环境与格局的分析研究,整理文物周边建筑,恢复历史上蒙藏学校的主要格局。对建筑的位置、规模、体量、尺度、整体风貌等进行规划与设计,着重体现民族大团结及早期红色文化旧址属性,突出早期革命旧址的严肃性,以重现当年的历史环境为目标。对其中一进院东厢房的遗址进行揭露保护与展示,是为了丰富历史空间体验。

 

张光玮介绍,蒙藏学校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一组明清官式古建筑,而价值高峰集中于近现代历史时期,这决定了文物修缮中对历史原貌的认定、修缮细节与工艺措施的制定,都不同于常规的古建筑修缮;此外,在环境整治工程中,附属非文物建筑的设计也遵循了文物特征、以简约低调的姿态烘托文物主体。

 

搜寻资料还原历史,请回“槐翁”与“藤娘”

 

“1923年初,徐志摩到西单石虎胡同7号院居住,并创建了新月社。当年的7号院,就是现在的33号院,也就是如今蒙藏学校旧址的东路院子。”负责组织修缮工程的北京华融基础设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相关负责人说。

 

该负责人表示,此次修缮工程是要尽可能恢复蒙藏学校旧址在20世纪20年代的风貌,为此项目团队搜寻了大量历史资料,包括名人回忆录、博物馆历史照片、当时报纸报道等,“我们目前掌握的图片资料,就有100多个G。”

 

蒙藏学校旧址模型。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20世纪20年代,第一位蒙古族中共党员荣耀先,受中共北方区委的指示及校方委托,以先期学生的身份动员归绥地区的蒙古族有志青年前往蒙藏学校求学。在他的动员下,吉雅泰、李裕智、孟纯、多松年、乌兰夫、奎璧、佛鼎、贾力更等30多名追求民族振兴的热血青年,千里迢迢从内蒙古来到了北京。

 

相比于曾是贝子府的西路院,长期作为民居的东路院空间比较紧凑,历史上这个院子还曾是会馆、府邸、图书馆,传承悠久,后来才被蒙藏学校拓展为校园的一部分。徐志摩恰好在1923年有过一段居住在蒙藏学校旧址东路院子一隅的日子。他当时写下了一首《石虎胡同七号》。诗里写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那可能是诗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之一,乃至把东路院的一草一木都描绘得欢愉亲密如一个家庭。

 

记者发现,东路院子里如今特意新种了挺拔的槐树,并在旁边植栽了藤萝、柿树。当然,如今的槐树太年轻,没“百尺”那么高,藤与柿更是少年,在北京的春风里,茁壮生长,朝气蓬勃,依旧是和睦的一家人。其实院子里也有老槐,但究竟是不是诗人当年吟诵的那棵,已不可考。“可能徐志摩自己都不会想到,他的诗,还成了我们修缮古建筑物的一条重要历史线索。”刘新明笑着说。

 

从西路院去东路院,会经过一片栽着银杏的小空地,接着便看见满眼的灰色瓦顶、青砖基,屋檐下四周装饰着砖雕;檐角翘起,连起颇具气势的“铃铛排山脊”。刘新明告诉记者,东路院子上方的瓦顶,大部分都是新换上的。在施工过程中,特意参考了老照片,并完全采用传统“瓦瓦”技法。

 

“瓦瓦”,第一个字是四声动词,这是北京工匠对“盖瓦”环节的称法。刘新明介绍,传统瓦瓦技术有“审瓦”,“分中、号垄、排瓦当”,“钉瓦口”,“冲垄”,“瓦檐头勾滴”,“瓦底瓦”,“瓦翅瓦”,“瓦盖瓦、勾瓦脸”,“捉节、夹垄”,以及按不同类型的屋面挑脊,清理瓦面、擦瓦面十来个步骤。

 

仅拿“瓦盖瓦、勾瓦脸”来说,瓦作工匠要按楞线到边垄盖瓦瓦翅的距离,调整好“吊鱼”的长短,然后以“吊鱼”为高低标准“开线”。瓦盖瓦的灰应比瓦底瓦的灰稍硬,扣放盖瓦,盖瓦不要紧挨底瓦,还要留有适当的“睁眼”,瓦盖瓦要熊头朝上,安放前熊头上要挂熊头灰,安放时从下往上依次安放;上面的筒瓦要压住下面筒瓦的熊头,并挤严挤实熊头上挂抹的素灰。每块盖瓦的瓦翅都要贴近瓦刀线;如遇盖瓦规格有差异时,要掌握“大瓦跟线,小瓦跟中”的原则。如果琉璃瓦的底瓦,则宜勾抹瓦脸。光这个步骤,刘新明就跟记者解释了好久,而对熟练的工匠来说,所有工序都印在脑子里,做起来如机器般精准。

 

房檐上的屋脊兽。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刘新明告诉记者,粗略统计,仅一个东路院子所用的瓦,就有十几万片,每片瓦都要经过瓦匠十来个工序才能安装好;每一片瓦件和脊件在运至屋面以前,必须被瓦匠集中逐块“审瓦”,有裂缝、砂眼、残损、变形严重的瓦件和脊件绝对不得使用。“千百年来老工匠们就是这么做的。要准确复原历史建筑,我们今天也得跟着这么做,一点都不能含糊。”他说。

 

让文物“活”起来,与城市发展相适应

 

排排房檐下,根根红柱直立在青砖灰瓦间,两根红柱之间是一道门或一扇窗棂。今年66岁的木作匠人李春洁告诉记者,新修缮的檐柱,一律采用的是黄花松,而不再是古人当年建院子时用的杉木,这是为了保护珍稀树种资源。

 

“黄花松材质坚硬,含油性大,耐腐蚀性也强。我们用黄花松替代原先的檐柱,用红松做修饰性木材,也是基于建筑需求、社会政策等多种因素的考量。但在木材上所做的地仗或绘画,仍采用传统技法。”李春洁说。

 

文物建筑的保护维修除了需要应用传统工艺,也需要借助新的科学技术。张光玮介绍,在修缮工程中,综合运用了三维影像记录、激光定位技术、放射性碳测年技术、木材切片材种鉴定、微观显微分析等科学技术,从宏观尺度到微观材料,更加科学、精准地掌握文物历史信息;尤其在砖瓦作、木作、彩画作上,从材料、形制、工艺等方面,为传统修复工艺提供了更为精准的科学支撑。

 

她介绍,在设计与文物建筑相邻的非文物建筑中,让非文物建筑体量与文物建筑体量相协调,山墙和第五立面延续传统手法与材质,但主立面采用简洁的风格、用现代材料形成简明纯粹的设计语言,用少量设计元素和线条勾勒立面形象,使其观感上简单明晰,与文物本体新旧有别,体现时代特征的同时又尽可能与文物建筑整体相协调。

 

据组织修缮蒙藏学校旧址的相关负责人表示,保护文物与社会进步并不是脱节的,人们在修缮保护古建筑中,除了尽可能保留其历史信息外,还应让古建筑的保护融入到社会发展的进程当中,让文物“活”起来,给现代人以优良的文化体验。

 

上世纪90年代以来,蒙藏学校旧址长期作为“民族大世界商场”使用,自2013年逐步腾退后,一直处于较封闭的状态,未能展现并发挥其特有的文化与社会效益,也未与城市公共空间形成良性互动。

 

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近些年先后启动了蒙藏学校的文物保护规划、文物保护修缮和三防工程。与此同时,在中央关于蒙藏学校旧址环境整治工程项目文物保护利用重要指示精神的指导下,蒙藏学校旧址环境整治工程项目旨在打造展现中华历史文化、革命史迹、民族融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教育体验基地和文物活化利用标杆。国家民委与北京市合作启动了蒙藏学校旧址环境整治工程项目总体保护工程,同时国家民委机关服务局与北京市西城区政府签订了合作协议,共同推进项目的落地。    

 

根据北京市、西城区政府关于蒙藏学校旧址环境整治工作的会议精神,西城区蒙藏学校旧址保护利用工作专班启动了环境整治项目的方案研究及报审工作,并于2022年2月25日出具会议纪要,正式确立西城区城市管理委员会为环境整治项目建设主体。西城区通过环境整治工程梳理市政设施、清理道路违停、拆除现状施工围挡及临时绿化,释放道路空间资源,补充公共座椅、非机动车停车区等公共服务设施;同时通过增加绿化、调整现状地面铺装、美化现状市政设施、优化盲道设计等措施,整体提升周边道路的步行空间环境品质。

 

中华民族共同体体验馆开放首日就迎来大量游客。张光玮介绍,沿西单北大街的西侧院落边界,是静谧庄重的文物院落与外部繁华热闹的城市商圈之间的过渡空间。通过立面虚实结合的长廊设计,使文物院落围而不阖,既保障安全、又兼顾开放。为了兼顾游客获取知识的需要,体验馆在西侧长廊,设置了坐凳、展墙以及绿化植物的组合,承担对外宣传窗口功能,向往来公众展示蒙藏历史、民族文化、中华文明共同体等重要文化主题,增加遗产可读性。同时该界面设置面向内外的多个入口,可结合实际功能需要开闭,使文物院落与城市可分可合互动,实现对城市周边文化渗透的积极促进作用。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王嘉宁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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