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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乡村的第55年 乡医李国泰和他的两间卫生所
新京报 记者 田杰雄 编辑 唐峥
2021-03-22 09:09
江西于都县岭背镇小禾溪村,有两间卫生所,74岁乡村医生李国泰是两间卫生所唯一的主人,也是55年来,这座上千人居住的老村里唯一的医生。

74岁乡村医生李国泰。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江西于都县岭背镇小禾溪村,有两间卫生所,74岁乡村医生李国泰是两间卫生所唯一的主人,也是55年来,这座上千人居住的老村里唯一的医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确定了新时期的卫生工作方针,乡镇卫生院将26个字的标语刷在了墙面上,“党和政府那时说医疗要面向工农兵,要为最基层的群众服务。”李国泰从1964年进入卫生院学医开始,把这句话记了一辈子。

 

两间卫生所

 

雨水暂停的时候,三月中旬的于都气温达到27℃左右,接近夏天。整个于都的桂花树有很多,走到村落里,总能嗅到桂花的暗香浮动。李国泰喜欢桂花,家里的老宅前,一棵桂花树是几十年前种下的。在村里的卫生所门前,有他和孙子一起种下的桂花树。

 

李国泰的两间卫生所相距约有400米,一新一旧,一大一小。


李国泰的卫生所一角。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大的那间是2019年于都县政府投资建设“八室一间”,设备齐全,同样配置的卫生室已经覆盖了于都县超300个村庄。小禾溪村的这间,建设在村小的边上,坐在卫生室里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卫生室的墙上挂满种宣传科普的资料,还有村里65岁以上老人的健康管理情况一览表,村医李国泰每天有一半多的时间在这度过。

 

小卫生所是李国泰在1983年自己建的,距离自家老宅非常近,卫生所面积不大,但观察室、治疗室、药房、门诊室、值班室,一应俱全。38年前,建这样一间卫生所花了李国泰全部家当“好在当时的人工不贵,小工一天给1.2块的工钱,有人还不要钱,借点粮食就算了。”李国泰说,药房柜台的木质框架是自己做的,它们与卫生所的大门、橱柜一样,一直从近40年前沿用至今。


老宅边上的卫生所是李国泰1983年自费建起的。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推开大门,多数物件都些年代感。墙上印有门诊工作制度的纸早就泛了黄,治疗室的门一推就吱吱作响,里面的木质抽屉带着斑驳,桌上的陶瓷托盘和铝制消毒盒也是上世纪的。大门是门面,前几年还被李国泰重新刷了漆,门框处因为实在找不到像样的木头,只好用一些方法以假乱真——国泰将靠近门边的水泥墙也刷成了与门一样的颜色。


李国泰还留着上世纪的铝制消毒盒。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卫生所里的药房货架是李国泰自己做的木工。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整个卫生所,只有大门上的福字和两边的春联显新。李国泰说,这是孙子新写的,左扇门靠近顶部的地方,还有尚未被完全抹去的一串粉笔数字,原本留的是李国泰自己的手机号码,“今年过节要贴福字,就把号码挡住了,右边这扇的号码是我后来又重新加上的。”

 

李医生

 

下午四点,村民秤秀来卫生室,进门喊了一声“李医生”,她气管炎的老毛病犯了,来找村医李国泰打一针林可霉素。记者问秤秀的年纪,老人记性不好,已不记得自己是哪年出生的。一旁的李国泰一边拿药,一边回答说是1936年,“当时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她爸爸就去当红军了。”江西赣州于都是红军长征的出发地,85年前,8.6万红军从这里踏上漫漫征途,李国泰说于都当时有6.8万人参加红军,秤秀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李国泰说自己还给秤秀的妈妈看过病,“住在邻村,距离这里最少有5里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些事儿,连85岁的秤秀未必有印象,李国泰倒是都记得。他说不是秤秀,村里这些老老少少的人,大大小小的病,他心里都记得。

 

1947年出生的李国泰,今年也已74岁。他肤黑,发白,尽管年轻时一米七五的身高算不上非常魁梧,但不驼背,脸又不瘦,所以看上去远村里同龄的老人更挺拔一些。


2001年购置的摩托车,李国泰已经骑了20年了。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卫生室门口停着的一摩托车是李国泰的。几十年前,村里没有像样的路,李国泰出诊靠的是双腿。后来有了路,单车开始派上用场。这辆摩托车是李国泰2001年买的,那是一辆上世纪九十年代经典的国产老摩托本田CG125,老人家平时爱惜,足足骑了20年。大概是因为年纪长了,李国泰骑摩托车的速度不快,碰到老乡要相互打个招呼,对方无论年纪大小,见到李国泰,也都会像秤秀一样,喊一声“李医生”。

 

迟到的破伤风针

 

“李医生”这个称呼被村民叫了55年。1965年的6月26日,毛主席指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也就是所有像李国泰这样年纪的医务工作者都记得的“六二六指示”。与同时期大多数乡医不同,李国泰选择学医早在“六二六指示”之前,与家族的一个意外有关。

 

老人向记者讲起自己的家族故事。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四人,其中父亲是老师,三伯伯很会干农活儿,1962年,三伯伯在加工饲料时受伤,手背上有大面积的伤口。“当时村里没有医生,红药水都没有,只能用盐水洗一下,拿剪刀把一些皮剪掉。”再等一星期后,李国泰见到三伯伯时,对方已经讲出话来,家人知道这是破伤风,“他见不得光,需要用黑纱布包住头。当时乡镇医院没有药,于都也没有,我们去了瑞金才看上病。”

 

破伤风针来得还是太迟了。李国泰眼见三伯伯抽搐,痉挛,牙关紧闭,最终去世。这件事过去快60年,那些画面带来的痛苦和震撼还是能跨越时空,让李国泰觉得心疼。一年多后李国泰初中毕业,父亲鼓励他去学医,“他说我们这个村子距离岭镇的卫生院很远,父老乡亲有病有伤口不能再没得看。

 

“做好事”

 

1964年,李国泰进入镇上的岭背卫生院学习培训,在卫生院里,基础的护理工作都是由学徒工负责,除了打扫卫生和消毒,摔倒的、头破的、生小孩难产的,也都需要人帮忙。李国泰提到遇上过头皮要缝四十多针的病人偶尔也要去帮着接生,“当时有时候生孩子还是需要下产钳的,我们男孩子力气大些,就需要帮忙去拉产钳。”

 

十七八岁的李国泰,自认为在乡镇卫生院见过一些大场面,但真到了村子里,却发现自己的本事似乎还没有什么资格向乡亲显示“老百姓是不相信我的,比较年轻嘛,我那时候18岁走出来还是像小娃子一样,一般人家还是比较相信年纪大的医生,找不到就宁愿去烧香拜佛。”其实在医疗行业,即使是现在,年龄因素有时候仍然是造成医患不信任的因素之一。如何真正获得村里人的信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做好事”或许曾为许多赣南地区的乡村医生打开过关于信任的第一扇窗。


李国泰正在为患者注射治疗。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如果说农村地区在这半个世纪以来疾病类型有什么变化,李国泰认为,传染病患者锐减是最显著的变化之一,原因则在于疫苗的接种。他特别提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麻疹,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导致的一些并发症可致人死亡,一度谈之色变。在很多人看来这病“可大可小”,每逢大流行势必让乡亲感到紧张,患者多的时候,李国泰一天面诊过60个麻疹病人。

 

曾经在江西于都的农村,即便是真病了,人们也会忌讳“麻疹”二字,认为“不吉利”,还会用“做好事”代替——一听说这家有人在“做好事”,就是说这家有人正在患麻疹。“做好事”这三个字几乎是于都一代人关于“麻疹”的集体记忆。免费接种麻疹等传染病的疫苗是村民与乡村医生建立信任的开始。“很少有人愿意相信不到20岁的年轻小伙子能把病看好,而疫苗给了村民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村里有乡村医生之后,没有人因为麻疹而死掉了。

 

来不及与眼睁睁

 

在李国泰孩子们的记忆里,童年的夜晚常常伴随犬吠,这声音常常以村民们的慌乱诉说开始,以父亲背上药箱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结束。那时候务农的工作可以在白天结束,但医生的工作则常常延续到夜晚。儿童的急诊是最常见的,“因为年轻的父母白天要出去做工,到了晚上与孩子共处的时间才会多一点,也更容易发现孩子的病症。”半夜来敲李国泰家门的患者不在少数,其中很大比例是儿童的家长。

 

74岁了,李国泰至今仍没在夜里12点前睡过觉,天黑了有病人来找,他多半会在距家很近的卫生所治疗。在李国泰心里,深夜12点是个坎儿,过了这个时间,基本也就意味着后半夜乡亲们都平安。


李国泰还留着几十年前用过的牛皮药箱。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遗憾还是会发生。有一天刚蒙蒙亮,李国泰便被一对父母叫走出急诊,去看他们一岁左右的孩子。匆匆忙忙地到达村民家时,一岁大小的孩子正被重重棉被包裹,可惜,经历一夜高烧后,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村一级的配套设施和医疗水平有限,对于无法医治的病患,乡村医生也会建议患者转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镇贫困,车也没路,碰到急病患者,他一定会陪着转院。如今,打个电话就能叫来救护车,李国泰多数还是要骑着那辆旧摩托,全程陪同。

 

李国泰能感受到几十年间人们就医习惯的变化,“早时候人们不在意,小病不看,愣是熬到大病,也就到了看不了的地步。”李国泰说,自己作为医生最怕的两件事是“眼睁睁”和“来不及”。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1980年,李国泰曾考到浙江中医学院,那时候与他一起学习的有60名同学,其中40人顺利毕业,与李国泰一样经过考试取得了相当于中专学历的证书。

 

到了1985年,原卫生部决定停用“赤脚医生”这一名词,规定所有村卫生人员一律进行考试,凡通过考试合格者,授予乡村医生证书。那一年,125万名赤脚医生只有一半通过资格考试,李国泰是这一半中的一员。

 

曾经一起考试的同学,有的人当了村医,有的去了乡镇的卫生院,有的在计划经济时期结束后,半路转行从事了其他职业。在采访过程中,李国泰非常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对“半路转行”或者去开诊所的同行的不认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基层医疗的工作本来就不容易做,他们接受了培训,自己又不愿意做下去,其实是辜负和浪费了很多名额和机会。”困难的时期,李国泰经历过,那时候家里有5个孩子要养活,李国泰靠借钱度日,也咬着牙没转行。


卫生所保留着几十年的账本,很多是李国泰曾经为村民们垫付的账单。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李国泰也收过学徒,村里也来过乡村医生定向生,但最终留在小禾溪村的,还是只有李国泰一人。越来越少的人会愿意选择留在乡村,这样的现状并不乐观,但李国泰则觉得事情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农村的医疗政策越来越好,基础设施也在变化,“原来活不了的病,现在能活了,农民的平均寿命更长了,救护车打电话就能叫到,这不是好事吗?

 

李国泰跟新京报记者说,1964年,当他进入乡镇卫生院开始学医的时候,卫生院的大门边曾有一句口号,说的是“面向工农兵,预防为主,团结中西医,卫生工作与群众运动相结合。”这其实新中国1952年确定的新时期卫生工作方针李国泰说,“面向工农兵,我一直记在心上。”

 

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编辑 唐峥 校对 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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