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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姑三毛:故事未完,她的足迹永不消失 | 逝世30周年
新京报 编辑 王青
2021-01-04 10:21
三十年前的今天,未满48岁的三毛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去世,辞别了她曾经无比热爱的世界。作为三毛一手带大的侄女,陈天慈用22篇回忆性质的散文,回顾了自己幼年与姑姑一起生活的日子。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这首曾经由齐豫唱遍大江南北的歌曲名叫《橄榄树》,而这首歌词作者的名字更加令人熟悉,她就是三毛。

 

三十年前的今天(1991年1月4日),未满48岁的三毛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去世,辞别了她曾经无比热爱的世界。数十年来,这位传奇女子用她的文字感动了世人,《撒哈拉的故事》至今以各种文字在国际上流传,很多人都想活出像她一样的自由灵魂。正如为三毛拍下最后一张肖像的摄影师肖全所说:“三毛最大的精神是决定自己的人生。”

 

作为三毛一手带大的侄女,陈天慈用22篇回忆性质的散文,回顾了自己幼年与姑姑一起生活的日子。她说:“小姑不会被遗忘。三毛在用她一贯充满幽默和创意的方式带领大家,体会人生的美好与遗憾。故事未完,她的足迹永不消失。”

 

以下内容节选自陈天慈所著的《我的姑姑三毛》一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我的姑姑三毛》,陈天慈著,果麦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原作者 | 陈天慈

摘编 | 安也


我们怀念的您

 

三毛一直是个幽默的人,她的荷西也有着西班牙人的热情和风趣。他曾对三毛说“雨是天上下来的粉丝条”,我小时候听到这儿就常在想,下大雨时张嘴就能吃饱吧!

 

我倒觉得雨是情人发来的信息,总在你没防备时发来,常常一发就好多条,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线准备好,他想发就发,有点任性和小调皮。敏感的人听出其中的急切和渴望,热恋的人听出爱意和想念,三心二意的人听出试探和怀疑。

 

三毛是重感情的人,在雨季里写出了年少的暗恋——《雨季不再来》,那种单纯的喜欢和远远的欣赏,确实是现在来匆匆去匆匆的行程里很奢侈的花费。今天的我在新年刚过的日常中静下来,听到惆怅和怀念,这是每年都逃不过的来自心底的情人的信息。

 

这就是我的小姑,你们认识的三毛,那个传奇女作家,旅居他乡的独立女性。我从小认识的亲人、玩伴,用独特的方式带领我成长的人。小姑如果在世,也有七十七岁了,虽然我们都很难想象那个留着两个小辫子,说话轻声轻语,勇敢追爱,充满好奇心和童心的三毛有一天也会变老。她用她的方式在我们心里冻龄,今天我们用我们的方式让她重生。

 

十三岁小姑因为不适应当时模板式的教育体系,选择休学。十四岁她开始写作,当时的作品多半是少女对初恋的期待和懵懂人生的观察,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与敏感细致。童年的拔俗,让小姑对我和双胞胎姐姐的教育产生了很多启发。

 

我们常常一起去东方出版社书店,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直到抱着一箱箱的书籍往车上搬才愿意离开。阅读是受小姑影响的好习惯,写作却是小姑和我都没想到的一条路,早在那些我和姐姐陪小姑在房间笔耕的深夜,悄悄种下了因子。小姑二十四岁去西班牙留学,认识了一生挚爱荷西,也开始了对异国生活的记录。《撒哈拉的故事》至今以各种文字在国际上流传,除了中文版,还有英文、西班牙文、日文、荷兰文、挪威文、越南文等版本。二十四岁的我来到加拿大温哥华,踏上异国的土地,没有小姑当年环境上的艰苦,却深知小姑当年文化差异上的难处。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又或者是小姑不想离开我们吧!


三毛与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家中。


1979年,小姑短暂回台北时,我已上小学。初见时觉得很陌生,害羞的我不敢直视她,敏感的孩子偷偷看着这位和其他家人完全不同的小姑。渐渐地小姑成了会开车带我们到处走的玩伴。常常会遇到很多读者看到小姑兴奋地尖叫,或者叫出我和姐姐的名字呵呵地笑。看到学校里的老师对小姑的崇拜,我和姐姐才对这位平常很随和的玩伴刮目相看——原来她在外人面前是个大人物,原来很多人抢着买她演讲会的票,很多人以她为人生标杆学习仿效。那位每天接近中午要我们两个小孩叫起床的大孩子,走入我们的童年、青少年,直到如今还是我们身上的标签和心里的印记。

 

我虽然没有亲身参与小姑和荷西姑丈在西班牙的相遇,雪地上的六年之约,结婚后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却在她书里不忍心地读到她的辛苦和坚强。在1970-1980年代的华人世界里,小姑是读者的眼,带读者看世界。她开了扇窗,无意间做了先锋,在远方留下足迹。作为把中西文化交流渗在生活里的平凡人,她只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却活出当时千万读者想要的样子。

 

前阵子圣诞期间我看了一部激动人心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这部动画片摆脱那种一切都很完美、甜蜜的大主流,拍出了大胆的体裁,着实引起我的注意。电影源自墨西哥的亡灵节故事。讲述了一个热爱音乐的十二岁男孩米格不放弃梦想和亲情,帮助逝去的亲人找回尚在人世的亲人并得到谅解的故事。


电影中提到当人世间最后一人都忘记逝世的家人,不再看他的照片,不再谈论他,不再想起他,灵魂就会被关在“遗忘区”,再也无法被人记起,也永远无法投胎。电影有着丰富的文化色彩,满满的拉丁风情和神秘感,还带点小诡异。相信每个人在看这部电影时,都会想起自己逝去的亲人,担心他的现况。我虽然没有来世今生的概念,却在电影中看到生与死的乐观面和现实面。

 

死亡是一个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触碰的话题,其实是源于未知和害怕。逝去,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没得选择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决定投降。活着的人不舍,逝去的人又何尝不是?双方怎么放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答案,只有用时间慢慢埋葬,眼不见心不想的逃避是大多数人的自救机制。时过境迁,再想起时不会再有当时的热泪,取而代之的是沉沉地压在胸口的闷,不用多说,也不想多说。

 

小姑走的时候是在我高三那年,心情被模拟考试烧坏,那是其他什么事都不敢想,天真地以为上了大学就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努力忍耐的年纪。1月4日那一天,回到家时家中空无一人,这很不寻常。被课业压够了的我和姐姐虽然感到奇怪,也为突如其来的宁静感到放松,谁也不想理谁,各自待在客厅的一角。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选择。


三毛与陈天恩、陈天慈姐妹。

 

我们无意识地开着电视当作背景音乐。正值傍晚的新闻时段,此时电视里放出小姑的照片,很大一张,她笑得很灿烂,双手合十,微卷的头发自在地垂下,肩上还披着她喜欢的蓝绿色丝巾。我忙着背文言文课文应付明天的考试,并没有放下语文课本,以为又是一次演讲或其他活动的报道,小姑常常出现在新闻主播的口中,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此时,粘在墙上的橘色直立型电话却惊人地大响,“叮……叮……”我懒懒地起身,慢慢走到墙边,就在这一秒,从新闻主播李四端先生的口中宣布了小姑的噩耗,一时间我没有回过神来,愣住了。

 

“你们知道小姑的事了吧?”妈妈强忍难过,故作镇定地说,说到“小姑”两个字时还是忍不住透露出哭声。

 

小时候的我很内敛也比较呆,听到李主播和妈妈同时宣布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个第一次经历死别的高三学生真不知道应该冒出什么话。

 

“嗯,是真的吗?”我停了一下,抱着一丝希望怯怯地问。

 

“嗯,是的,我们都在荣总。你们自己在家,冰箱有吃的,自己热一下。”

 

妈妈交代完就挂了电话,好像生怕再多说几句就忍不住眼泪,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是母亲最不想做的事。

 

1991年的这一天,大人们在医院忙着,一直没空,或者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拖到傍晚才告诉从学校回到家的我和姐姐。当天在学校的我和姐姐浑然不知,还在为了搞不懂的数学和永远睡不够的黑眼圈闷闷不乐,后来想想那些都是生死面前的小事。

 

一个最最亲爱的家人选择离开,大人们除了镇定地处理后事,也只能暂时冷藏心里的悲伤,为了爷爷奶奶,也为了先一步走的小姑,回到家静下来时才能释放,才敢释放,隔天早上起来又得武装得成熟淡定,好长的一天。想想做大人真不容易,总在生活一次次毫无预警的波折中逼自己成长,谁说碰到这种失去时,大人不会软弱和无助?忍耐是成长的标配,挫折是人生的颜料,当人离开时,这些都只是传记里的剧情,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已经一起埋在亲人的心里。

 

接下来那几天,我和姐姐常常处于失去亲人和玩伴的空荡中,在学校时也感到同学和老师的关心。那天导师王姓历史老师找了班长通知我到办公室聊聊,我心里想:不会在这种日子还要训我那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吧?意外的是善良的老师只是要安慰一个联考生,并建议如何面对大考在即和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的课题,还有媒体上的报道和家门口日夜守候的记者。我无法记起她跟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自己也很难过,数度哽咽,因为小姑来学校演讲过几次,全校师生早已把她当自己人。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听着,不想回话,心里还是感激的。

 

上课铃响时我才跑回教室,感到许多目光投在我身上。回到座位,桌上放了一堆小纸条,白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折成小纸鹤或简单的对折,那个年纪的女校同学特别温暖。那堂英文课我什么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声一响,立刻打开纸条,同学、老师们背着我偷偷写好一字一句安慰和关心的话,再偷偷给我,事后也没有人再用言语多说什么。小姑替我选的学校,六年了,今天这个学校的师生们替你安慰了你的两个侄女,她们也想念着你。


三毛与陈天慈。


放学回家时,总是胆怯不敢去本该每天报到的爷爷奶奶家。一直坚强保护小姑的爷爷奶奶,此时此刻该如何坚强面对这一切,想到这些,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挤出勇气跟着爸妈去了爷爷奶奶家,只能尽尽陪伴的孝道,除此之外惭愧地帮不上其他的忙。我从小不是个甜言蜜语、会讨喜的孩子,默默在旁花时间陪伴也是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奶奶拿着手绢,眼泪没停过,嘴里说着“妹妹,你怎么先走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只知道安慰也是多余,只能在旁边杵着。在旁叹气的爷爷是很了解小姑的人,他忍着悲伤和大姑、爸爸、叔叔们商量后事,让心疼的小女儿走完最后的一程,希望合她的心意,是这对很不容易的父母能给女儿最后的爱和宽容。

 

丧礼上一堆的记者,哭声混着嘈杂声。我在心里问小姑,会不会太吵?她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也矛盾地希望见到爱她的人记得她。这是一场没有剧本的戏,出乎意料却只能接受永远没有续集的结局。

 

这几年每到1月4日,我常常在三毛读者的微信群、微博、朋友圈等处看到大家对小姑的怀念。小姑走了快三十年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她,甚至很多年轻朋友也在时时刻刻说着她的故事,念着她的好,传扬着她的善。三毛的作品——书、电影、音乐剧、歌曲、演讲录音和访问,都是她的人生,她的信念。她和荷西姑丈柴米油盐中的爱,她走过的路,她对亲情和家乡的思念,都是她留给我们的足迹,是她贴心为我们留下的想念她时的凭借。

 

在这里,我的文字也许会让你再次陷入想念,而我更想转述的或许是小姑想说而没机会说的话:“谢谢你们的想念,我去找荷西了。你们要好好生活,偶尔想起我时,请记得微笑和保持自由的灵魂。我的形体已离开,你们的人生要好好继续。”

 

爷爷曾在一次访问中说,小姑只是从人生的火车上提早下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终点站。旅途中相伴一场是缘分,是遇见,是给彼此交集的机会,分开后想起的悸动,是只有你和她才懂的心理交流。前几天,荷西姑丈的六姐卡门和友人捎来圣诞的祝福,通过网络用中文和西班牙文串联起对三毛的各种怀念和喜爱。我终于安心了,小姑不会被遗忘。三毛在用她一贯充满幽默和创意的方式带领大家,体会人生的美好与遗憾。故事未完,她的足迹永不消失。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想念她,偶尔在忙碌的夜晚不小心抬头看到星星也会想起她的名字,她就一直都在,就在那块我们默默为她耕耘的梦田里,就在那棵经年累月开枝散叶的橄榄树下。


作者 | 陈天慈;

摘编 | 安也;

编辑 | 李永博;王青

校对 | 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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