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柳向阳
最初读到格丽克,是震惊!仅仅两行,已经让我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她的诗作大多是关于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经常像是宣言或论断,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诗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棉口蛇之国》)
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反复出现,到 1990 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第六本诗集《野鸢尾》转向抽象和存在意义上的有死性问题。此后的诗集,死亡相对减少,但仍然不绝如缕。与死亡相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人们战胜死亡、远离了死亡的现实威胁,就真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获得安全和幸福吗?格丽克的诗歌给了否定的回答。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一诗里,诗人写幼年时的一个噩梦,“当那个梦结束 / 恐惧依旧。”在《爱之诗》里,妈妈虽然一次次结婚,但一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在身边,给儿子“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希望儿子有一个温暖、幸福的童年。但结果呢?诗中不露面的“我”对那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说:“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们 / 像一面又一面砖墙。”或许只有深谙心理分析的诗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作。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美] 露易丝·格丽克著,柳向阳、范静哗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黑暗中的格莱特》是又一个例子。在这首类似格莱特独白的诗作中,格丽克对格林童话《汉赛尔与格莱特》皆大欢喜的结局深表怀疑:虽然他们过上了渴望的生活,但所有的威胁仍不绝如缕,可怜的格莱特始终无法摆脱被抛弃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恐惧——心理创伤。甚至她的哥哥也无法理解她、安慰她。而这则童话中一次次对饥饿的指涉,也让我们想到格丽克青春时期为之深受折磨的厌食症。
终于,在《花园》这个组诗里,她给出了“对出生的恐惧”、“对爱的恐惧”、“对埋葬的恐惧”,俨然是一而三、三而一。由此而言,逃避出生、逃避爱情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如《圣母怜子像》一诗中,格丽克对这一传统题材进行了改写,猜测基督:“他想待在 / 她的身体里,远离 / 这个世界 / 和它的哭声,它的 / 喧嚣。”又如《写给妈妈》:“当我们一起 / 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
格丽克诗中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时候是对爱与性的犹疑、排斥,如《夏天》:“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她在《伊萨卡》中写道:“心爱的人 / 不需要活着。心爱的人 / 活在头脑里。”而关于爱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术馆》写爱的显现,带来的却是爱的泯灭:“她再不可能纯洁地触摸他的胳膊。/ 他们必须放弃这些……”格丽克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了这首诗:“强烈的身体需要否定了他们全部的历史,使他们变成了普通人,使他们沦入窠臼……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他们面对那种强迫性需要而无能为力,那种需要嘲弄了他们整个的过去。”这首诗强调的是“我们如何被奴役”。
格丽克诗歌中远非个案,显示格丽克似乎是天赋异禀。一直到《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格丽克给出了爱与死的关系式。这首诗写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祇们明白:“他已经是个死人,牺牲 / 因为会爱的那部分,/ 会死的那部分”,换句话说,有爱才有死。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中再次将爱与死进行等换:“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这其实是格丽克关于爱与死的表达式:“爱 =>死”,它与《圣经·创世记》所表达的“获得知识 => 遭遇有死性”、扎米亚金所说的“π=f(c),即爱情是死亡的函数”有异曲同工之妙。
《月光的合金》,[美] 露易丝·格丽克著,柳向阳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
按《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里的说法,“从《下降的形象》(1980)组诗开始,格丽克开始将自传性材料写入她凄凉的口语抒情诗里”。这里所谓的自传性材料,大多是她经历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关系,与父母的关系,亲戚关系,失去亲人的悲痛。她曾在《自传》一诗(《七个时期》)中写道:“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 / 哲学,都是基于 / 早年在家里的经验。”后期诗歌中则有所扩展,包括青春、性爱、婚恋、友谊……逐渐变得抽象,作为碎片,作为元素,作为体验,在诗作中存在。这一特点在诗集《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中非常明显。更多时候,自传性内容与她的生、死、爱、性主题结合在一起,诗集《阿勒山》堪称典型。同时,抒情性也明显增强,
有些诗作趋于纯粹、开阔,甚至有些玄学的意味。罗伯特·海斯(Robert Hass)曾称誉格丽克是“当今写作者中,最纯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诗人之一” ,可谓名至实归。因此,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换句话说,她的诗歌极具私人性,却又备受公众喜爱。但另一方面,这种私人性绝非传记,这也是格丽克反复强调的。她曾说:“把我的诗作当成自传来读,我为此受到无尽的烦扰。我利用我的生活给予我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似乎是……范式。”
实际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诗歌作品以外的东西,抹去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对读者阅读作品时可能的影响,而且愈来愈决绝。比如,除了 1995 年早期四本诗集合订出版时她写过一页简短的“作者说明”外,她的诗集都是只有诗作,没有前言、后记之类的文字——就是这个简短的“作者说明”,在我们准备中文版过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译者曾希望她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也被谢绝了;她说她对这本书的唯一贡献,就是她的诗作。此外,让她的照片、签名出现在这本诗选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格丽克出生于一个敬慕智力成就的家庭。她在随笔《诗人之教育》一文中讲到家庭情况及早年经历。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但几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格丽克的父亲,拒绝上学,想当作家。但后来放弃了写作的梦想,投身商业,相当成功。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轻松、机智,最拿手的是贞德的故事,“但最后的火刑部分省略了”。少女贞德的英雄形象显然激起了一个女孩的伟大梦想,贞德不幸牺牲的经历也在她幼小心灵里投下了死亡的阴影。她早年有一首《贞德》(《沼泽地上的房屋》);后来还有一首《圣女贞德》(《七个时期》),其中写道:“我相信我将要死去。我将要死去 / 在十岁,死于儿麻。我看见了我的死亡:/ 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顿悟——/ 这是贞德经历过的,为了挽救法兰西。”格丽克在《诗人之教育》中回忆说:“我们姐妹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
格丽克的母亲尤其尊重创造性天赋,对两个女儿悉心教育,对她们的每一种天赋都加以鼓励,及时赞扬她的写作。格丽克很早就展露了诗歌天赋,并且对诗歌创作野心勃勃。在《诗人之教育》中抄录了一首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十几岁的时候,她比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写作,最终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文学创作,并且野心勃勃。她说:“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格丽克提到她还不到三岁,就已经熟悉希腊神话。纵观格丽克的十一本诗集,她一次次回到希腊神话,隐身于这些神话人物的面具后面,唱着冷冷的歌。
露易丝·格丽克
“到青春期中段,我发展出一种症状,完美地亲合于我灵魂的需求。”格丽克多年后她回忆起她的厌食症。她一开始自认为是一种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于是在高中临近毕业时开始看心理分析师,几个月后离开了学校。以后七年里,心理分析就成了她花时间、花心思做的事情。格丽克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而这种能力,在格丽克看来,于诗歌创作大有益处:“我相信,我同样是在学习怎样写诗:不是要在写作中有一个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简单地允许意象的生产——不受心灵妨碍的生产,而是要用心灵探索这些意象的共鸣,将浅层的东西与深层分隔开来,选择深层的东西。”(《诗人之教育》)
对格丽克来说,心理分析同时促进了她的诗歌写作,二者一起,帮助她最终战胜了心理障碍。十八岁,格丽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利奥尼·亚当斯(Leonie Adams)的诗歌班注册学习,后来又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学习。库尼兹与罗伯特·潘·沃伦同年出生,曾任 2000—2001 年美国桂冠诗人。按格丽克的说法,“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的许多年”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她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即题献给库尼兹。
1968 年,《头生子》出版,有评论认为此时的格丽克“是罗伯特·洛威尔和希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 但我看到更明显的是 T.S. 艾略特和叶芝的影子。如开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车》写一次死气沉沉的旅程,不免过于浓彩重墨了。第二首《鸡蛋》(III)开篇写道:“总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大海 / 刺痛我的生命”,让我们猜测是对叶芝《茵纳斯弗利岛》的摹仿,或者说反写:作为理想生活的海“刺痛”了她的生活。她后来谈到《头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颇有悔其少作的意味,说她此后花了六年时间写了第二本诗集:“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格丽克虽然出生于犹太家庭,但认同的是英语传统。她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济慈、艾略特……以叶芝的影响为例,除了上面提到的《鸡蛋》(III)之外,第二本诗集有一首《学童》(本书中译为《上学的孩子们》),让人想到叶芝的名诗《在学童中间》;第三本诗集中那首《圣母怜子像》中写道:“远离 / 这个世界 / 和它的哭声,它的 / 喧嚣”,而叶芝那首《偷走的孩子》则反复回荡着“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相同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不同的是叶芝诗中的孩子随精灵走向荒野和河流,走向仙境,而在格丽克诗中,“他想待在 / 她的身体里”,不想出生——正好呼应了她的那个名句:“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露易丝·格丽克
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如作为标题的“阿勒山”、“花葱”(雅各的梯子)、“亚比煞”、“哀歌”等均出自《圣经》。《圣母怜子像》、《一则寓言》(大卫王)、《冬日早晨》(耶稣基督)、《哀歌》、《一则故事》等诗作取材于《圣经》。在《传奇》一诗中,诗人以在埃及的约瑟来比喻她移民到美国的祖父。最重要的是,圣经题材还成就了她最为奇特、传阅最广的诗集《野鸢尾》(1992)。这部诗集可以看作是以《圣经·创世记》为基础的组诗,主要是一个园丁与神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关注的是挫折、幻灭、希望、责任。
在此我们应该有个基本的理解:格丽克是一位现代诗人,她借用《圣经》里的相关素材,而非演绎、传达《圣经》。实际上,当她的《野鸢尾》出版后,格丽克曾收到宗教界人士的信件,请她少写关于神的文字。她在诗歌创作中对希腊神话的偏爱和借重,也与此类似。“读诗的艺术的初阶是掌握具体诗篇中从简单到极复杂的用典。” 了解相关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构成了阅读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门槛。如诗集《新生》中《燃烧的心》一诗,开头引用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章弗兰齐斯嘉的话,如果熟悉这个背景,那么整个问答就非常有意思了。接下来的一首《罗马研究》,如果不熟悉相应的典故,读起来也是莫名其妙。
希腊罗马神话对格丽克诗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这在当代诗歌中独树一帜,如早期四本诗集中的阿波罗和达佛涅(《神话片断》)、西西弗斯(《高山》)等。而具有重要意义的,则集中于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草场》《新生》《阿弗尔诺》。如《草场》集中于如奥德修斯、珀涅罗珀、喀尔刻、塞壬等希腊神话中的孤男怨女,写男人的负心、不想回家,写女人的怨恨、百无聊赖……这些诗作经常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如塞壬“原来我是个女招待”,从而将神话世界与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新生》的神话部分主要写埃涅阿斯与狄多、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两对恋人的爱与死,《阿弗尔诺》则围绕冥后珀尔塞福涅的神话展开。
写到这里,建议读者有机会温习下《伊利亚特》《奥德赛》《埃涅阿斯纪》《神曲》,以及《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当然不用说这些著作本身就引人入胜,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这里只说熟悉了相关细节,读格丽克的诗作会更加兴味盎然,甚至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比如我发现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两节是“改写”自阿波罗对达佛涅的倾诉(允诺),而有些论者的解读未免不着边际。当然,于我而言,更多的是考量翻译的准确性。如那首《阿基里斯的胜利》,周瓒兄译为《阿喀琉斯的凯旋》,中文维基百科的“阿喀琉斯”条目引用弗朗茨·马什描绘阿基里斯杀死赫克托耳后用战车拖着他的尸体(对应《伊利亚特》第22 卷)的画作,也译作《阿喀琉斯的凯旋》。但恐怕,“凯旋”一词说不上恰当,毕竟,阿基里斯是“凯”而不“旋”的,他的胜利就是他的死亡。从《阿勒山》开始,格丽克开始把每一本诗集作为一个整体、一首大组诗(book-length sequence)来看待。这个问题对格丽克来说,是一本诗集的生死大事。她曾谈到诗集《草场》,她最初写完了觉得应该写的诗作后,一直觉得缺了什么:“不是说你的二十首诗成了十首诗,而是一首都没有!”后来经一位朋友提醒,才发现缺少了忒勒马科斯。格丽克说:“我喜欢忒勒马科斯。我爱这个小男孩。他救活了我的书。”一本诗集怎样组织、包括哪些诗作、每首诗的位置……格丽克都精心织就。再以《阿弗尔诺》为例,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书评中说:“诗集中的 18 首诗丰富而和谐:以相互关联的复杂形象、一再出现的角色、重叠的主题,形成了一个统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为整体而言说。”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细加琢磨,并扩展到另外几本诗集。如此,或能得窥格丽克创作的一大奥秘。
格丽克写作五十年,诗集十一册;有论者说:“格丽克的每部作品都是对新手法的探索,因此难以对其全部作品加以概括。”总体而言,格丽克在诗歌创作上剑走偏锋,抒情的面具和倾向的底板经常更换,同时又富于激情,其诗歌黯淡的外表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语言表达上直接而严肃,少加雕饰,经常用一种神谕的口吻,有时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诗作大多简短易读,但不时有些较长的组诗。近年来语言表达上逐渐向口语转化,有铅华洗尽、水落石出之感,虽然主题上变化不大,但经常流露出关于世界的玄学思考。统观其近五十年来的创作,格丽克始终锐锋如初,其艺术手法及取材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而又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诗作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2012 年 11 月,她的六百多页的《诗 1962—2012》出版。但另一方面,格丽克似乎仍处于创作力的高峰,让我们期待着惊喜。
作者|柳向阳
编辑|李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