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有一个不能对人诉说的梦境。
我曾梦见乱世滔滔,江山倾颓,金瓯缺残,析骸以爨。文武四散惶惶如惊弓之鸟,美人染血鲜红如额上朱砂。千载大厦付之一炬,万顷宫阙都做了土。却也听见马蹄声中那呦呦鹿鸣,嘶吼咆哮后那卿卿呢语,看见依依炊烟在烽火曳空的疆场上飘散,袅袅春幡在亘古无垠的荒原上戴起。
夕阳斜,人影长,燕归巢。日薄西山,天边起了雾。透过热烈而蓬勃的阳光,却望尽天涯的暮霭沉沉。
入夜,阳气渐衰,阴气积长。仰望夜空,星光璀璨。在漫天的繁星中与某一颗星的相遇,是那亿万光年间电光石火的一瞬,是百年前种下的因缘际会。
夜浓,月冷,星淡。我浅浅入睡,以天地为被。在梦境的梦境里,我骑鲸神游,行侠八荒。
我曾孑身北海,宿于荒丘。偶遇老叟,求得浊酒几斗,赠予故事相佐。此地原为巨人国,其人身型硕大,蓬发戴胜,为非作歹,造恶四方。曾记某年月日时,一无名英雄,虽其貌不扬,然义武奋扬,仗剑行义。说来奇怪,那巨人看似壮硕,竟是外强中干,迅速萎缩直至消亡。话至此,酒已尽,月中天,人睡去。
我曾寻道南山,饮酌卧酣。我看见屠龙的勇士坐守着如山的财富,最终也变成了恶龙。我看见纯洁的天使来到着伪善的世界,逐渐沦为了魔鬼。我忽地被抽离出这个世界,一本本大书正被打开。我看见小职员格里高尔并没有变成甲虫,只是所有人都不这样想。他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便向这变形的世界妥协;我看见在一片鲜红的跃动中叶子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如那雪村纷飞的白絮,在暮色余晖中黯淡。
待千帆历尽,鸿雁来归,我卸下行囊,归隐于小城闹市。某日忽闻机器轰鸣,滚滚黑烟笼罩了古街旧巷,黛瓦青砖,世界蒙上一层纱。一个叫遗忘的怪兽吞噬着前人的遗产。透过浓雾我才发现世界原来不止黑白,还有另一种颜色叫作灰色。
历史被吞噬,梦境忽然惊醒。
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
夏日的雨夜总是格外清凉。
狂怒的暴雨倾盆而下,荫蔽了夜空微弱的辉光,却也洗清了秽污。待风暴稍息,霡霂霖霖,城市褪去了浮色,映出时间的深旷。天地玄黄,万物在无根水的洗涤下现出本真的面目。
我似乎明白了自己做的这个漫漫长梦。
这哪里是什么梦境?这分明就是生活。
历史不仅有遮天蔽日的攻城略地、刀枪剑戟,不仅有钩心斗角的夺嫡党争、宫闱巫术,不仅有钟鸣鼎食、锦帷香浓,也有小桥流水、古道西风,也有那市井人家的饭食飘香,街头小贩的叫卖吆喝。这是属于历史的温度。
人生总是追求热烈,总认为一切美好都可以抓住。最后的最后才发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美好的背后总是虚空。这是只属于识悟、认享与感动的美,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道的美。
夜空因有繁星的点缀而璀璨,人生也是一样。我们总是期待终点的美丽,于是冠冕堂皇地错过了沿途的风景。但每一颗星,每一段路,每一粒尘埃,每一匹野马,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每一个无言告别的背影,每一个缄默回味的惊鸿一瞥,每一个铭心镂骨的灿然回眸,都是那海中的沙,逝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永远抓不住,只能借着记忆去凭吊。
英雄拿的那把剑,名叫现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我们都是笔墨微醺中的巨人勇士,却败给了现实世界,做了理想的败者。
人类创造出这二元对立的世界,于是有了良善,便有了邪陋;有了创生,便有了毁灭。凡大美之事物,往往会招致闪烁的目光,背后隐藏着太多的嫉妒与仇恨。但若能在生活的压迫下仍有所坚守、有所执着,我想,也就没有什么恨了。
我总是在一个日出扶桑的早晨醒来。
当第一缕阳光蔓延在古都的街巷,爬上老旧的阁楼,南柯一梦幽幽转醒。
日出东海落西山,花谢秋蟾舞春幡。蟪蛄朝菌,大椿冥灵,这是生命的轮回时序。所以,与其伤春悲秋,倒不如认真过好每一天。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记梦以文,不知所云。
散文组 作者:韩文欣 作品ID : 100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