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雨落在砖红屋檐上,聚合,收缩,停顿,平行地,滴落——青石板象征性地溅起三四点水花。熙熙攘攘,寻寻觅觅,油纸伞下是千千万万的面孔,或笑,或哭——抑或是醉了。吵吵闹闹,叽叽喳喳,挑着担,小贩们沿街叫卖,孩子们下了学——追着黄蝶去放纸鸢。条条絮絮,纷纷扬扬,杨花落尽,不闻子规,嫩柳吐芽,客舍不新——这是半旧的江南。
雨季的江南,仿佛一位有约的女子,掩不住对镜梳妆的欣喜,却又表现出苦苦等待的忧愁。她的风姿,从来不缺烟火气,有时又是那样不入尘俗的优雅从容。我想,江南就是朵丁香花。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宛敏,外婆的邻居,银发如雪,用水梳得淌亮,高高绾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朵鲜红欲滴的滇山茶。她姓张,是镇上曾经最富有的张家的远方亲戚,当过张家小姐的陪读,因此,多了许多其他同龄老人所不具有的书香气。说起来,我和宛敏也算是忘年交,她说村子里也就我略懂些诗书,和我说起话来比较不费力。
我们在一起喜欢聊山水诗画,她说她喜欢王维的诗,尤爱那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值人”,她说那是她和已故爱人相遇时的感觉,满树枯叶,沿溪皆树,而他就在一片火红与金黄中出现,温暖了一生——她说要珍惜所爱的人和爱你的人。
她还和我说起过名字的由来——她的母亲是安徽女子,父亲是闽商,两个人的故乡合起来是“皖闽”,又害怕太男孩子气,就变成了“宛敏”——她说没有必要,女孩子也可以有男孩子的气概。关于张家没落的事情她只提起过只言片语,大概是阶级原因,而那时她已和后来的丈夫私奔了——她说很多时候,选择不需要太多的勇气。
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我常说她既有古韵又有西式思想。其实,我羡慕她的美丽与通透,那种一直把自己当成故事主角的自信和那种对人生的不卑不亢,而她无比坚固的内心亦承担得起她的华丽。或许就像她头上所簪的滇山茶,浓烈如火又平静如水,不为物喜亦不为己悲。
“小陈,晚上到我的酒馆里来一趟哈,别总天天学习,成书呆子了……”“哦哦,好。”
这是二姐,她的真名叫雅莉,但村子里的人都叫她二姐。二姐是个极为开放的女子,紧身衣,酒吧,浓妆,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四十了。一开始二姐在这里开酒馆的时候,村子的母亲们都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她接触,仿佛那是个带着炸弹的怪物,会在全村炸开不好的风气。的确,第一次见她,我仿佛看到了一朵罂粟。
后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吧,二姐就和所有街坊打好了交道——她在酒馆门口种很多花,每天早上采下一些编成花环,送给村里的老人,逢年过节还会自己做玫瑰饼送给邻居。大家渐渐发现二姐的酒馆并非不良场所,二姐也不是花枝招展的人,就像——并不是所有的罂粟都是毒品。她说她喜欢和来游玩的人在酒馆里畅聊,感觉走遍了天南地北。我笑她,像是董小姐。她还说,她喜欢看到别人的幸福。
我不羡慕二姐,但我时常会祝福她,早日找到幸福。但其实,二姐的美在于她已经找到了自己定义的幸福,而非旁人眼里的幸福。或许她曾经寻找过,但现在她已经拥有了。
“娃啊,晚上要记得回来吃饭哈。你舅舅抓了条大鱼,说是专门等着你的……”
这是外公,但我叫他老郑。他大概就是那批最能代表新中国成长的人当中的一员吧——老郑的一生只有为国奉献——当过军人,当过支边教师,也当过医生——直到现在他的墙上都挂着“妙手仁心”、“桃李满园”的锦旗。
他身上总有一股儒家风范,小时候我总误以为自己长在军队大院里——起床要叠豆腐被,穿衣服要把所有扣子系上;吃饭不准说话,要在十分钟内解决;不能随便拿邻居的东西,除非有借有还;每天都要背唐诗要练字,不然就得跑两公里……
外公对自己的要求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对我管得严厉,但每次受罚时,他都会陪我一起。那时候我觉得老郑像那鸡冠花一般,永远有着冲天的热情,可当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成了那干枯的鸡冠花,锐意未减而身躯却已佝偻,早晨他需要一只脚先落地试探,再缓缓站起,吃饭需要用假牙慢慢地啃,开始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再也不能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处转悠。
不知是他的青丝消失得太快,还是我的漠不关心让时间在我们之间匆匆流逝。那天我问他——老郑你最近咋不看新闻联播啦——老啦,就想听听歌聊聊天。一瞬间,我忽然开始惧怕衰老,当那朵鸡冠花的冲天朝气终究敌不过时光的绕指柔的时候。但我猜,曾经拥有过美也是鸡冠花的使命——老郑最美的年华,在他为祖国做贡献的青春里,而现在,他有选择化为春泥的权利。
四年过去了,我仍旧记得那个将要启航的日子。宛奶奶来送我,簪的依旧是火红的滇山茶,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少的话,但我依旧不能记下来。唯一记得的,是她目光坚定地对着我说:“日落江湖白——”,我说:“潮来天地青。”。二姐本来说好了要来送我,可那天晚上她才发短信向我道歉说是睡晚了。外公把我送到学校后,拍着我的肩膀嘱咐着:“救时应需栋梁材,莫辞蜀道难且长。”。那天他特意穿上了褪色的军装,奖章挂满了胸口,走起路来框框响,而我似乎听到了战斗的号角。
他们的一生或半生,都是美的,无与伦比。或许,美的生活并不一定浩浩荡荡,但美的生命必定有其独一无二的气质。我爱,他们如花般的生命——绽放便要轰轰烈烈,凋谢也是优优雅雅,不害怕平平淡淡,也不去急急忙忙,且从从容容走过风风雨雨。我爱,这变幻无常的命运,这从不公平的世界,它给了每个站在黑暗中的平凡人奋力呐喊的权力,给了他们创造美丽的义务。我爱,这如花的美。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是哪一种花。或许,我还只是一粒深埋于江南红土壤中的草籽,认真期盼某一次暴雨后的破土而出。在此之前,我只是一粒平平凡凡的草籽,怀揣着一颗坦坦荡荡的赤子之心,坚信着爱与希望与美。那么,且容我做个如草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等待那必将如花的生命。
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雨滴落了,人儿笑了,纸鸢飞上天了,柳树发新芽了。
我说——嗯,是美的。
散文组 作者:陈昕 作品ID : 10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