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在一个很“北”的城市,建筑和当地人是一样的厚重敦实,牢牢啃在地里似的。因为我是在此生长的孩子,才好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座难以出现惊心动魄的城市。种一藤豆,得一藤豆;种一眼神,得一眼神;种一心念,得一心念。东北多的是明晃晃的天光,一眼望得通透,把美好和欢欣大刺刺摆在晨钟暮鼓间,并不去刻意侍候,任它们四面八方地呼吸,从美好培育美好,从欢欣收获欢欣。
阳春白雪,小家碧玉,大约是不必到东北来寻的。他们太轻,太秀气,个个出落得晶莹剔透,有“仙家风骨”,“羽化而登仙”。东北的美早已被千年的大风大雪铸进了地,无数猛士行走,踩实;巧妇的炊火里飘飞的尘,盖严;娃娃牵了黄狗黑狗花狗,跑,跳,闹。也许再没有另一种美比东北之美更加贴近人间,它同数万的生命共生共存。
它就是人间了,它活成了人。
不妨寻一东北老翁,最好是坐只“马扎”,守一棋盘,手上脸上的褶子能叠起三座山的大爷,你只管向他搭话,问人也好,问路也行,只打个招呼也随你喜欢,“北”的老辈有天然的热情。然后你要听,要看,用“北”的耳朵和“北”的眼睛感受“北”的美。他必然先看一看你,目光是有些粗粝的磨砂感,小肚鸡肠的人在这目光下便体会遭打磨的火辣。
再见他头一昂,嘴一张——好一喉咙老汤!定是备了猪骨,端了砂锅,切了葱姜蒜,扔了枸杞桂皮,细细地熬,慢慢地炖,把骨的精华全煨进汤里,让汤水显出一种实在的白,漂浮点俏生生的红,水汪汪的绿,鲜呀,美呀!喝下肚去,五脏六腑暖意融融,美得安心。
东北的声音极奇妙,头一次听可能不怎样美,甚至觉得有搅不开的浑,听久了,方才品出其中奥妙。我猜,这是否是因惯听的红牙板打不动东北直爽的地气,而大操五十弦的音色又太豪放之故呢?
别过老翁,转头却是一群吃气力的黑汉子。他们在街尾成群地聚集,像某种蚁,裹着土灰色或土绿色的大衣,胸前挂一个“水电工”“刮大白”之类的牌子。他们大多是听不懂“密考伯”的,但他们中有哪个在乎呢?
若狄更斯先生瞧一瞧他们的笑容,必然要用他坚定的声音高呼:“哦,密考伯!”这群小人物,总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他们是东北土地上的野草野花,轰轰烈烈,自由自在,谁也不必管他们,谁也管不得他们。就是要这样长,就是要这样开,凭本事吃饭,靠力气赚钱。
东北的黑汉子,是有很强的文学性的,当黝黑的皮肤转化为文字之美,又与他们手中的锤子锯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了。
想起几年前萍水相逢的中年人。他黑黑壮壮的,挑着担子,顺着红砖路漂流,遇上几个人,就放下担子,前一筐——书,后一筐——书,腰包一摸——还是书。我记得那是零几年的夏天,街上仍有很多蝉,吵吵嚷嚷的偷不到清净。那中年人脸上很快地露出一种我极少在黑面孔上发现的卑微和委屈,他几乎在嘟哝:“买一本吧,好书。”那几人摆摆手走开,他重新挑起担子,扶上筐绳的时候,他又奇迹似的快活起来,向另一条路去了。
现在想来,我应该买一本的。
东北的人是很值得写一写的,他们都是美的名字,抓牢土地,抓牢人间,永远呼吸,永远生长。
散文组 作者:刘馨阳 作品ID :10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