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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的摩擦力|陈卓扬
新京报
2019-07-08 15:28
我害怕我会习惯于这种不能接受的生活,并和它相处甚好,在缓缓升温的水中变成逸豫亡身的青蛙。

后悔这种心情,本质上是为自己过去的愚蠢而愤怒。

站在线性变化的时间下游,遥遥地对着来路吹鼻子瞪眼。若是发泄不出来,心火焦灼,烧伤肺腑;若是发泄出来,仔细一想,亦不过是自我贬损。在一年前选文科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会因此一尝如此两难的苦果。那时曾引以为豪的义无反顾,现在都成了辛辣讽刺的绝妙注脚,翔实可靠。 

初中一直被泡在理科竞赛的苦水里,泡得我肿胀酸涩,加之与文科的距离感产生的朦胧美,有如水中望月的不真切,一推一拉。我在理科班待了一个学年后,选择了变道,后来的事实告诉我,叫脱轨也不为过。班主任问我为什么,“理科学不起”。当时回答得潦草随意,而随着日月推移,这句话愈发被擦拭得锃亮骨感,昭示着现实的苍白。

刚转班的时候,我还会为班级的运动会提笔写下“史接洪荒,政济世苍,地察四海,人文安邦”这种烫嘴的口号;而今想起只觉轻狂滑稽,徒有一身疲惫,像是被蛀空的牙齿。谁偷走了我的温度?

我以为我会在历史课上演绎时空变幻,会在政治课上纵横家国事务,会在地理课上旅次大山大河,但终究只是我的以为。文科班的文科,竟不如一些理科班在准备学考时的水平。为了学文科,我转到文科班,谁知两者没有瓜葛——文科班的“文科”二字只是体面的前缀,更别提语数外了。

我开始在课堂上频频发呆,心中暗骂“胎教水平的题”“义务教育只有九年,你已经可以去搬砖了”云云,放任目光随着天空的飞鸟画弧线,一片片数出窗外的黄叶今昔几何。无可辩驳,我所不能接受的高中文科现实,其真实性远大于我脑海中的意淫。它真实得棱角分明、清晰可见,并且在“成绩太差了我要去学文科”“背,就有”诸如评论里越发被证明:高中的文科,不值钱。

我害怕我会习惯于这种不能接受的生活,并和它相处甚好,在缓缓升温的水中变成逸豫亡身的青蛙。所幸的是,我还敢撞一撞南墙,撞一撞一轮复习中的政治单元考。那是一道八分的大题,可材料只有贫瘠的两行少两个字,瑟瑟地缩在硕大的题号和分值之下。

它可怜的状貌冷不防地刺了我一下,苦苦经营的自尊一下子漏掉了一年以来我自己给自己鼓的气。“政治认同、科学精神、法治意识、公共参与”,政治学科核心素养在这道默写题前羞愧难当。我撕下一张便利贴,又撕下一张,信手写了些,大抵是抨击这道题如何阉割政治学科的价值和政治组老师出卷随意,然后在旁边用红笔自批扣八分。

当时并没有任何害怕,或许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在做某些正确的事,甚至有些期待这颗石子会溅起怎样的波澜。后来才明白,是非莫辩才是生活常态,正如灰色在白底下显黑,黑底下显白。

政治老师是名哲学硕士,步入中年而不油腻的男子,平时穿素净的藏青色外套,内搭一件格子衫,以及他亲口承认的“五双一样的”皮鞋,可爱得让人想捏一下他的脸。就是这样一个政治老师,在看完我的卷子后,请我去学校旁边的购物中心吃了顿饭。

店内的装潢对得起它的昂贵,高高低低的黄色灯束略显黯淡,给我尴尬的神色留有一丝躲藏的余地。他说他很中意这家店,偶尔会带他的儿子来吃,我绞着手,一时无言。饭菜热腾腾地冒气,老师也腾腾地冒出思绪,却拿来给我下饭。无数句“多吃点”细细地切碎了他中午找我出来想说的话,听得我恍惚。不动筷子,对不起他的“多吃点”;动筷子,对不起他的心里话。我只好机械地果腹,认真地想。

他也不想改全班五十个人的默写,这么八股,这么条条框框。普鲁塔克仍行驶着特修斯之船沉浮于汪洋,阿基里斯仍和那只乌龟永无止境地赛跑,芝诺的箭镞仍在静止和运动中摇摆,他放不下。可是,他怎么会来教高中政治呢?

“这个专业工作他妈的找不到……”他突然夹了一大口菜,堵上空洞洞的嘴,慢慢地嚼。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理解了。”全都咽下去之后,他说。

他问我有没有读过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他说,王小波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他妻子李银河也是。

“但他们都是站在很高的角度俯瞰这个世界的。”他看我停箸良久,往我碗里添了块肉。

“这个世界,有它的摩擦力。”他把盛牛肉的碟子转了小半圈,让肉最好的那一面对着我。老师所理解的,也就是这个摩擦力吧。我只能从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窥视他的来路,脚印深深浅浅。

我能怪谁吗?对翻滚于分数的他们、选择文科作为避风港的他们进行指责,看似在拿我身上某些优越的条件去给他们戴帽子——可谁来对我的白月光愧疚呢?我那变成了饭沾子的白月光!“理科学不起”对于他们来说是赤裸裸冷冰冰的现实,他们没有办法,这是他们承受的摩擦力。

“理科学不起”的人自然会集中在文科里,我没有办法,这大概是我现在所受到的摩擦力。每个人都被蹭得脱去一层又一层的皮,血肉模糊。包括我的政治老师,在月亮和六便士的两岸中难以摆渡。

“没关系的,考试和学习,是两件事情。”擦完嘴巴,他如此安慰我。

我赞同。我也只能赞同。我不了解教育体制,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我所能做的,便是和这个充满摩擦力的世界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遵从但不服从,相处甚好但绝不接受,像政治老师叮嘱我的“多读书”,成为那只在云端里看世界的“猪”。

世界继续运行,我保留茧。或许世界会因为一群振翅的蝴蝶而报之以春天。


记叙文组 作者:陈卓扬 作品ID :1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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