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我不能说。

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去上学，一起骑自行车再放学，经历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

我不相信“忘记”这件事，我只觉得经历的事，人是不会忘记的。总会在某一天某一时突然想起。那些说忘记了的人，要么是故意，要么是不愿意想起。

看着又飞舞起柳絮的窗外，思绪，想念飘得很远很远，比柳絮还远。

上学放学的路沿着河，中间有一段经过桥底的路，然后再过一座弯弯的拱桥，最后通过一条梧桐小道才到达学校。我们家住在不同的地方，却都离得很近。于是每当迎着朝阳，戴着耳机，骑着车，身后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挑衅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并排前行的，要么他超车，我在后跟着，要么我在前，他在后跟着。有时进行“恶性竞争”，一会我在前，一会他在前。

我坐在教室靠窗的地方，他总喜欢捡来枯黄的枫叶从窗外扔在我的桌上，抽屉里和椅子上，然后大笑着朝着满脸怒气的我说“这叫落叶归根，我最讨厌落叶了。”

那大概是第二年的冬天，下了雪，公路都封了，我们步行去上学，反正也不远。我轻轻抓住一片雪，看着它，又抬头轻轻地说了句，“等我上了高中，我还是要一边学习一边学艺术。”他愣住了，却快速地问：“为什么？”

“因为艺术可以拯救垂死的人啊。”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怎么个说法？”他又继续追问。

“这么说吧。如果我会画画，那我就画那些再美好不过的；如果我会唱歌，那么我就为孩子唱歌；如果我会写诗，那么我就写下最真挚的祝福与眼泪。倘使我的心血全部耗尽，献出宝贵的生命，能为人们带来一点点幸福与感动，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他沉默，闷声不语地快步往前走。我不知所以，想着可能是我的愿望太傻了，于是又补了句，

“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在我前面五步远的距离回头，悲伤地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眼眶有点红。

这是我第二次敢直视他，第一次是在初见时。比起那时候，他比原先更苍白了，更消瘦了，头发也少了很多。我只听过他母亲讲他生着病，可他拦着母亲不让告诉我。我还知道他每三个月都要请假，去哪里也不告诉我，只骗我说他去外地玩，我也假装相信。当我愣神时，他突然开口。

“那你也会救我的，对吗？”他的眼眶全红了，深邃的五官在风雪中像一尊雕塑。

该如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明明是冬天，却无比的热，像火山爆发前泛红的地表。酸涩、悲伤与不知从哪里来的恐慌填满了心里，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眼中的他越来越模糊，变成一颗一颗滚烫的眼泪，坠到雪地上，融化了两块雪，变成两个洞。

他还是望着我，但笑了。我突然有些气恼，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用力砸向他。“砰”的一声，碎在他的书包上。

“我命长着呢”他恢复了往常嬉皮的样子。我直走向前，绕过他，加大脚步，不再理他。他从背后赶上来，“谁要你救”，又补了一句，最后和我并排走向学校。

这是冬天的最后一件事。后来，过了这个冬天，他就休学了。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都忘了。我忘了母亲为谁哭泣，我忘了我被拉去悼念谁，我忘了那没被烈火燃尽的几块白骨，忘了耳边轰鸣的哭声……我什么都忘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在芦苇丛生的河边。我大叫，喊他的名字，让他游到我这边来。可他朝我挥了挥手，消失在芦苇荡里。

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我们中间隔了一扇窗，一扇我永远打不开，可他却随时能来我梦里躲一躲的窗。

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在，我上高中了，也搬家了，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不再骑车，因为住校，我也永远不想再骑车，不知道为什么。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原谅我前言不搭后语，我握笔的手已颤抖不已。

如果有一天，你在夜晚的教室里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或在熄了灯的寝室里听到眼泪滴在枕头的声音。装作没看到和没听到吧，这比你给她一个拥抱要好得多。

不再说了，不再想了，有美好的回忆有时也妨碍我微笑。 

我认识他那年他大我两岁，今年我大他两岁。

记叙文组  作者：郭吴悠  作品ID：10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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