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小食核】

　　□鲍鲸鲸（作家）

　　前不久，我爸爸的一个朋友住院了，我和我爸去医院看他。

　　爸爸的朋友姓雷，按说年纪比我爸大好几岁，但是周围的人无论老幼，都称他为小雷。“衬不起这个“老”字”，小雷叔这样分析自己。

　　小雷叔是个有意思的人，爱吹牛，爱喝酒，而且这两样活动一般都是同时进行。我爸有一阵和他走得很近，有时候他们一起约着吃饭，我会求我爸把我带过去旁听，因为小雷叔的牛吹得实在有趣，唱KTV的时候有麦霸，小雷叔就是我认识的饭局里的话霸。整顿饭吃下来，别人很难有所发挥，因为不管你起了一个什么话题，汽油涨价也好，明星绯闻也好，小雷叔总会硬生生把这个话题从中间截和，然后嫁接成他个人的近期奋斗史，一顿饭吃到最后，只能得出一个总结：不管是汽油涨价，少年弑母，女明星自爆八卦，这些浮世里的无聊话题，在小雷叔沧桑质感人生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一坨坨放在空气里的马赛克屁。

　　我最喜欢小雷叔喝大了之后，给众人讲解“生活品位”。有一次，小雷叔和刚十几岁的我聊红酒，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拉菲”这个名字，被小雷叔用略带陕西腔的普通话说出来，无比神秘。小雷叔向我形容这种酒的美好：“含在嘴里，你就知道什么叫丝绸之路了……”小雷叔眼睛微微眯上，一脸回味表情，接着说：“配着冰块一起喝，冰冰凉凉的……”

　　后来我长大了，小雷叔这位启蒙老师的地位，渐渐有了颠覆性的动摇。虽然至今都没喝过拉菲，但是也明白了，如果配着冰块一起喝，怕是要毁了这条丝绸之路的。

　　但这个结论始终没来得及和小雷叔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生意人，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个转业军人，在家乡和老婆离婚后，用所有的积蓄跑来了北京，买了一套市郊的小房子，又在不远处租了一套农民自家的院子，办了一个建筑公司。为了这个空壳公司，他在饭局上一边说着奋斗史，一边忽悠了不少朋友给他出钱出力，再后来小雷叔就带着这些钱和交情，尿遁了。

　　最近，因为这次住院，小雷叔重新浮出水面，再次和我爸这些朋友接触起来。小雷叔得的是肝硬化，据他自己说，以后不管喝不喝酒，这个肝都已经彻底接触不良了。小雷叔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瓶子里的点滴，一边又开始面色活泼地向大家讲述消失的这几年里，自己在“政商两界”沟通出的大进展，建筑公司是不做了，但他开了家咨询公司，现在又缺股东了。

　　病房里，除了小雷叔，其他人都有些讪讪的，再没有人给小雷叔捧哏了。

　　站在这一片尴尬里，我突然觉得，这一屋子人里，大概只有我明白小雷叔的心路历程。因为这时候的我，每天都是在纸上编造着别人的人生，而小雷叔，自始至终都是在用自己的为人资格，去过着他想象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