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地:湖北省荆门李市镇
家乡话:“我相信,政府叫我们走(移民),就肯定会想办法,不可能过得太差。”
“那边的亲戚都过来了,我们年纪也大了,晕车,回一趟不容易。”
——三峡移民老宋夫妇
大年初六,客人刚踏进家门,宋正艾就燃起了一串大鞭炮,这是三峡移民的礼数,也是热闹的意思。
大约是10多年前,在我家乡荆门李市镇通往沙洋县城的公路两侧,多出了许多整齐划一的房屋。统一的二层小楼,有些门外挂着大红灯笼,颇有乔迁新居的意味。
住在这些新房子里的人,经常会到我们镇上去买些东西。光看外表,他们与镇上的人并无二样,但一开口,就能听到奇怪的口音。大家必然会说,哦,移民来了。
移民,三峡移民。镇子上的人习惯这样称呼他们。
但宋正艾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说,能从中感觉到一种疏离。他习惯叫故乡为上头,叫这里为下头。在地理范围上,从我家乡沿江而上,走水路直接能到老宋的家乡巴东东瀼口。
他掰着指头计算着,“今年4月18日,就整整11年了。”
老宋的妻子摊开两只手向我比划着:“走的时候,孙子才4个月,这么大。”
他们的孙子坐在我们跟前,这个在巴东出生、在我家乡长大的小男孩,已经是附近一所中学的学生了。和我交谈时,他的口音与我一致,一朝向他的爷爷奶奶,就自然转化为巴东方言。
10多年前,因三峡工程建设需要,恩施巴东东瀼口镇辖175M库区水位线下的村民们迁至潜江、沙洋等地1017人。老宋和东瀼口村的乡亲们一道离开故乡,搬迁到了这里———三峡村。
并非只有一个三峡村。
我家乡所在的荆门是一个移民大市,全市共有移民20多万人,分布在6个县区。
迁移
带上家乡的花椒离开故土
老宋始终觉得,三峡村比不上东瀼口这个地名响亮。
喝了两杯酒之后,兴奋的老宋朗声说:“巴东没有不知道东瀼口的。”
峡江桑葚子,桔乡万花春。
在老宋妻子的记忆里,那里似乎是一幅诗意的画卷:橘园、桃园,“一望一片青绿绿的。”
那里耕地虽少,但人气旺,许多当地农民有自己的技能与副业,种果树、摆摊、开餐馆、运煤等。“我在老家,即使不种地,也有余钱。”老宋说。
迁移时,6000元左右的移民费,老宋都留给了自己还在东瀼口镇经商的女儿。
舍不舍得搬,这似乎是个傻问题。
“舍小家,为大家”,这种号召会让老宋和他的乡亲们生出一种悲壮和慷慨。
搬迁之前,老宋是东瀼口村的村支部书记,“我相信,政府叫我们走,就肯定会想办法,不可能过得太差。”
走的那一天,老宋特意带了10多枝花椒苗:“爱吃麻辣,怕到了新地方不够味儿。”
1000多辆车从巴东启程,跋涉1000公里后,达到了新的家乡。
安居
新家左邻右舍说着同样方言
离开东瀼口的头三年,老宋每年在两地之间往返10多次。因为前村支书的身份,巴东移民局曾让他负责两地之间的沟通工作。
如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东瀼口了。
“那边的亲戚都过来了,我们年纪也大了,晕车,回一趟不容易。”老宋妻子说。
前几年,原本还住在东瀼口附近山上的侄女一家,也搬了过来。老宋一家并不感觉到孤独,走出家门,左邻右舍都是亲戚,说着同样的方言。
老宋和新家乡的接触,局限于搭乘短途汽车,到县城买点日用品。除此之外,他还会在附近村子里打些零工。另外的帮补是,每年每人600元的后期扶持费,20年。
10多年过去,我未听说哪位亲戚和移民们交了朋友。他们居住的村子,我们还是习惯称之为“移民点”。
现在的老宋,已经懂得怎样在小世界里营造着老家的气息。
肉锅里能翻出陈皮,茶叶来自巴东,连招待我的柑橘,也是老宋托人从巴东橘园里带过来的。
每逢过年,老宋就列出一个单子,猪肉、水果、茶叶、烟叶,让在巴东的女儿采购齐备之后送到“下头”来。
适应
不习惯,习惯
即便已经在此生活了10多年,老宋一家还对新家乡的气候有些不习惯。
“夏天蚊子多,冬天太冷。”老宋的妻子抱怨。
曾经在镇上经营商店的爸妈跟我说,移民刚到的那一年,蚊帐和电热毯一度脱销,购买的人都是移民。
在东瀼口时,10多年难得下一场雪。到新家的第二年冬天,老宋妻子把雪看了个够。
冷的实在受不了,老宋的儿子自制了一个土暖气:柴火灶上接上一个大铁管,废气排到屋外,关上门,铁管散发出热气,转眼间屋里就暖烘烘了。
“还想回吗?”我问老宋。
“走了就走了,回去干吗?”他露出一副随遇而安的神情。
我知道,他内心是舍不得的。但老宋终究是习惯了,说白了,这就是一个过程。
若干年后,老宋家的后人肯定已经操着一口正宗的平原口音时,恐怕也没有人再追问他们的来历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为这个国家所作出的牺牲和隐忍,不知是否还会被人记起。
□本报记者 朱柳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