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受文化
2010年过去了,年末,一部怪异的中国电影横空出世,这就是姜文的《让子弹飞》。一时间,媒体报道说,它创造了11天即将破4亿的纪录。
在这个票房、数据、统计说明一切的时代,这证明了“中国电影票房即将跨入百亿”时代的真正到来。票房的百亿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吗?在百亿的票房后面,人们还看到了什么?
当然,“让子弹飞”,或者说“让子弹飞一会儿”,最后总会打中一个什么的,人们先要问:它到底打中了什么?
在我看来,打中的是民国8年8月28日,在这样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里发生在鹅城里的一切,就是传统、西化、革命这三件大事聚合而成的“中国特色”。
首先就是鹅城城门前的锣鼓喧天,再没有比这更具有中国特色的迎接与欢庆仪式了;其次就是亦中亦西的建筑与麻将、大烟、修脚、掏耳屎,还有那种既传统又古典的装饰与发型;再就是那面象征着民国政府的铁血五色旗,无论在哪里,总能看到或想象到它迎风招展,听见它高声宣读着自己的委任状,以显示权力在手,光明正大;当然,也还有假装的马县长(土匪张麻子)堂堂正正喊出的三句“公平”,说他给鹅城要带来的就是这两个字,而这,几乎就是这场推翻了帝制的革命所能给我们留下的一切了;最刺眼的还是西化,除了马拉火车、洋枪洋炮洋地雷,还有洋话,一身黄袍马褂的黄四爷说得最多的两个英文单词就是“No”(中国可以说“不”)和“Dollar”(值钱的美元)。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走四方”,那是一个只要你具备了条件,就可以尽情挥洒坑、蒙、拐、骗的时代,姜文也就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条件,挥洒自如地把这一切都推向了极致,以致滑稽、荒诞;同时,把他的个性与风格也挥洒到了极致,即君临天下,目空一切:从西装革履到摸爬滚打,从民间腰鼓到策马擒贼,从“杀人诛心”到“杀鸡取卵”,从鸿门宴到小凤仙,从麻将面具到鸟叫暗号,从四个人在马背上高喊“枪在手跟我走,杀四郎抢碉楼”的凛然壮志到万众一心冲决被打成网状铁门的雄伟场面,一切的一切,似真又假,有喜有悲,人生宛如游戏,情势转瞬即逝,在让你哭笑不得的同时,又不得不大呼过瘾。
这是一个真假不辨、险象环生的世界,充满了尔虞我诈、生死较量,但表面上看起来又彼此谦让、恭敬,似乎一团和气。张麻子、汤师爷、黄四郎三个人在一起的“智斗”,远较《沙家浜》更为生动有趣,因为真的分不清真假:原来跟着蔡松坡闹革命的张牧之成了土匪张麻子,再一变又成了伪装的马县长,所信守的依旧是杀富济贫式的“公平”,而原来的马县长也就半真半假地成了汤师爷,成了惟一似乎只有他知道一切,但又恰恰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一生信奉有奶便是娘的可怜兮兮的喜剧人物;至于黄四爷,五代家业毁于一旦,这个一心想着通过剿匪贩运烟土、动不动就说些英语单词的一方神圣,在“体面去死”的遮掩下,反被手下的团练炸死在碉楼上。
那是一个“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有用”,“假扮的比真的更好使”的环境。那是一个充斥着自残、血腥、背叛、伪装的时代,无论是“信念理想”还是“哥们义气”,都只会让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都变得毫无意义。电影的最后,依旧是马拉火车,依旧是张麻子孤独的背影,尽管火车上坐的已是完全不同的人,而张麻子也不再是原来的张麻子。
全部问题就是一个身份认同问题。
在极度的风险社会中,紧张与压力让人不得不以控制取代道德,以武力代替理性;尽管人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就是信任,但信任的本意无非就是信仰,这些所有的人,张麻子、黄四爷、汤师爷,谁有信仰?信仰的又是什么?除了银子,恐怕就只剩下某种团体性的仪式了,但这一切在时过境迁后,谁又还记得多少?有了钱,上海(浦东)显然是一个比鹅城更好的去处,于是情同手足的众弟兄,也就只好作鸟兽散。
那么此刻的张麻子又是谁?不知道。从民国8年到民国38年,还有整整30年的时间。看来“子弹”还得“飞”好长一段时间。30年后的汤师爷、黄四爷会是什么样子,早在预料之中,只有张麻子又当、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会有怎样的下场,这是我们在看这部电影、或想到2010年过去时,都想偷偷自问的问题。
□陈家琪(同济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