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客户端

好新闻 无止境

立即打开
刘亮程的沙湾 怀想那个封闭的小村(二)
新京报
2010-07-20 02:47

 (上接C14版)

  儿时

  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闲人

  我父亲是一个说书人,他讲的都是他从内地带来的一些书,杨家将,薛仁贵,三国。一到晚上,村里面好多人都到我们家,大人坐在炕上,炕沿有一个柱子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父亲就坐在那个煤油灯旁说书,我们孩子就坐在下面听。我们最早的文学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

  我小时候活泼、调皮,爱捣乱,不听大人的话,喜欢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我塑造的这个人可能也是我早年的一种生活原形:这个懒人就喜欢在村子里游荡,游手好闲,他到哪去都顺风走,刮西风的时候他就往东走,到东边。刮东风的时候,他再顺着东风朝西走,省劲。到谁家去都有院子,他也不动手,等风把院门刮开后再进去,进去后风又把门关上。和这个闲人对应的,是村庄里很忙碌的人,我的父母,亲戚,整个一村庄人都在忙忙碌碌,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在大地上刨食吃。

  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以后一定要做一个闲人,啥都不干,游荡在村庄里面,非常另类,跟别人都不一样,每天躺在地上看天,看蚂蚁,跟风玩,跟虫子玩,跟树叶玩,肯定不会再操劳大人那些事情。有时候,我看蚂蚁可以看一天,有时候,我可以追着一片树叶去跑,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看风把树叶能刮多远,有时候跟着一场风去走,看风能够走多远,一场风走到头,西风转成北风。现在看起来是形而上或很抽象的事情,在那样的村庄里,其实都是很具象的。一个乡村的孩子小时候的寂寞和无聊,当我后来把它呈现出来的时候,读者觉得非常有诗意。《一个人的村庄》中的很多篇章,其实都是很真实的一些片段。

  沟通

  那里可以听清所有的声音

  现在看来,影响和塑造我最初精神世界的,可能就是那个村庄的小和封闭。因为小,所以它是可以把握的。我可以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从张家走到李家,这样一个最短的地理。但是它非常完整、自足,它对我后来构筑一个村庄,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一般作家要构筑一个村庄,一个世界,感觉会缺少很多材料,会很难下手,就像老虎吃天一样,很难下嘴。太平渠给了我一个世界的原形,它是自足的,当我用这个村庄来构筑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觉得它的材料是足够的,它可能给我这样一个塑造。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声音,在一个小村庄里面,你其实什么都听不到,我们那时候只能听到广播,收听收音机里传来的遥远的国家的声音,除了风声,其他什么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我们那个村子和内地村庄不一样,一个村庄离一个村庄很远,从一个村庄几乎看不到另一个村庄。你看到四周都是荒野,有一条路可能弯弯曲曲通向另外一个村庄,当风从遥远处刮来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它带动大地的声音到达这个村庄。在那样一个干净的环境中,什么声音都是单独分开的。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你把窗户打开,听到的是汽车的声音混杂着城市道路的声音,还有人的声音,但是你分不清具体哪个声是哪个人的,哪个声音是哪一种事物发出来的,它不明晰,所有声音混杂到一起变成一种噪音。但是在太平渠那种环境中,一声鸡叫,就可以马上很清晰地传到你耳朵里面。离开村庄十里地,你都可以听到村里面的鸡鸣狗吠,每一声都单独地很清晰地灌进你的耳朵里面,那样的环境其实给了我一个很明晰辨别人世间好多声音的早期体验,这种感觉都对我以后的文学写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父亲

  生命中最硬的那块石头

  我们家东边很早时有一块十几亩的空地,父亲一直占着那块地等着他的儿女们长大后去盖房筑院。后来,经村长再三劝说,父亲勉强同意给一户新来的河南人在那块空地上划了一角房基地。不料,那户河南人得寸进尺,今年盖一个猪圈,明年围一个羊圈,后年又开一块菜园。两三年工夫,那块地差不多让他们占完了。为此,我们全家出动与那户河南人吵过几架,也打过几架,终未收回失地。那户河南人有两个壮实的儿子,我父亲虽有五个儿子却都没成人。父亲只好咬牙切齿、忍辱负重地等待我们长大,然后把原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抢回来。

  由于已经成为的事实,也由于成长这个过程太漫长,以致使我们淡忘了许多陈怨旧事,再没人提起那块地的事。只有父亲刻骨铭心地记着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我14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着我翻过那户河南人的院墙,在院子的顶东边挖出他三十年前埋在地里的一块石头。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家的地界,狗日的硬给占了。

  十几年后的一天,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太平渠村,我们家和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都一样破败地荒弃在那里,院墙倒塌,残墙断壁间芦苇丛生。我们家的房子搬迁时卖给一个叫冯三的光棍,还勉强有两间没塌的破房子。只是房前屋后的树只剩下孤零零几棵了。我亲手用土块和木棒搭造的门楼,还孤挺在那里,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则一片废墟,连一堵完整的墙都找不到了。这时,我又想起父亲埋的那块石头。不用我们兄弟动一拳一脚,这块地便不是任何人的了。它重新荒芜。我们家和那户河南人家都搬到了县城。那户河南人在县城开了家饭馆,租的是别人的房子,他再不会与谁争地、抢地了。

  我在荒草和烂土块中找到父亲埋石头的位置。我没有挖出它,我相信,这块石头已作为父亲生命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提前埋进土地中了。

  城市

  距离让我重新认识村庄

  经过了几十年的生活,原来的村庄现在变得很和谐了,不管甘肃人,河南人,四川人,还是那些老新疆人,经历这么多年生活,大家都融成了一片了,他们现在都叫新疆人。不过这时候,我却选择了出发。

  我初中毕业以后考了中专,从此离开了村庄,先是沙湾县城,再是首府乌鲁木齐,最后游走全国各地,离太平渠这个小乡村是越来越远了。

  刚离开时是住在城郊村,那是一个维吾尔族村庄,我的邻居们都在养牛,因为城郊村的地少,人们就养一些牲口,育肥了以后再把它宰了去卖。我看他们养牛很赚钱的,我也花了500块钱买了一头小牛,学着他们去养,拴到圈里,在村里面要一些饲料,每天去喂。三四个月以后是秋天,我这头牛卖了600块钱,总算没赔本。

  我在那个院子里尝试过各种生活。我们家搬到城郊乡后,就开始做饭馆。新疆大盘鸡,在全国是很有名的一道菜,就是上世纪80年代从沙湾县传出去的,网上还有人说这个大盘鸡是我发明的。有记者找我求证,我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后来我贷了一万块钱,开了一间农机配件门市部,经营农机配件,经营不到一年就挣了一万多块钱。成了万元户。我觉得,做生意挣钱这么容易,就不干了,想老老实实写东西。

  我的诗主要是写乡村,《一个人的村庄》这部散文集,基本上把后期的诗歌全部变成散文。在离开农机站前两年,我突然有很高的兴致要进入创作了,当时我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有十分强烈的创作冲动,计划写一个一万行的长诗。写了四五千行就索然无味了,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停止了。

  尽管在写诗,但是我没有明确的要做什么。我觉得农机站生活挺好的,很安逸,很轻松。后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县城确实没大发展。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了乌鲁木齐,在报社干编辑。

  时间

   懒惰是一种成熟的生活

  回头来看,正是因为我到了乌鲁木齐,城市给了我一个回望村庄的视觉,让我更全面,更完整看到了这个村庄,看到了小时候自己所经历,所感受的那些。假如没有这段城市生活,让我一直在村庄里面,我可能会把这种生活一望到老,到老了坐在墙根,作为跟老头们交流的谈资。

  在新疆多年来的村庄与城市生活,不仅让我对新疆有了深刻的认识,而且产生了“新疆时间”的概念。在村庄的时候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是快,什么是慢,到城市生活,尤其是到更大的地方,在全国到处走的时候,才对新疆有一个相对的认识。新疆在地理上偏西北,纬度的不同,造成了新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区———新疆时间。这个新疆时间区既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空间概念,可能也是一个文化的概念,新疆一般七八点才天亮。天黑得也比较晚,一般是北京人工作了两个小时后,我们那儿才刚起床。因为它地理上更偏北,温度低,植物、动物长得也慢,因为慢,它的时间就悠长。内地庄稼长得很快,两三个月就收成,一年可以种四季。新疆的庄稼要长一个漫长的夏天,到秋天才能收获。

  因为地域文化的关系,这里的生活也相对缓慢。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都是悠闲的。我住的北疆主要是游牧区,那些牧民骑着马,赶着羊群慢慢悠悠在大地上行走,永远不急不躁,不知道什么叫快和慢,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一天两个点,天黑和天亮,不存在这个小时那个小时,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就是大时间的概念,大时间是慢时间,你把时间分到一个小时,分到一分一秒,时间自然就快了,你不分它它就是慢的。

  我们以前农民的时间也是上午下午,尽管我们有12个时辰,但是那种时辰也是一个大块时间,不像现在工作的时间是按小时算的。特殊的地理和特殊的文化,西域小绿洲块的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造成了一种缓慢和悠长的生活节奏,这就是我对新疆时间的认识。

  另外,新疆时间可能还有更为复杂的文化意味,我们这里的少数民族都习惯用新疆时间,而汉族及党政机关都用的是北京时间。乌鲁木齐跟内地相比,还是一个慢节奏的城市,这么多年就没有快过。除了那些突发事件可能让全国觉得这个地方有突然的东西,除此之外它还是缓慢的,因为它相对落后,并没有发展起来。人们没事可干。我在《凿空》中写到的阿不旦村,人均一亩地,就种一季,这耗不完一个人的力气,人们自然而然就缓慢下来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一天怎么过,一年怎么过。你再快你能干啥?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明确的工作让你去操劳,现代化又那么远,外出打工有时候也不可能,只有耗在那一亩地边,睡一觉起来干一干活,然后在墙根坐上半天,动一动身体,再没别的了,它有过缓慢生活的这种条件,不需要忙碌———因为忙碌也是白操劳。

  外界人觉得新疆人太懒惰,其实他不了解新疆人。懒惰是新疆人过的一种成熟的生活,多少年的贫穷生活让人学会了去懒惰,因为只有懒惰才能过这种生活,才有耐心过这种生活,一个急急忙忙的人可能早就到别处去过一种快生活去了,他没办法过这种慢生活。一种贫穷的生活需要慢节奏去过,所谓慢就是熬,一天一天把日子熬下去就可以了,没有吃的就少吃点,吃不上肉就啃啃馍馍,啃馕,反正一天能过下去,活着就行。

  城市太适合人的身体生活了,交通、住宅、各种物质配送,非常便利。乡村也许越来越不适应人的身体生活。对我而言,乡村是心灵寄托的地方,可能更适合像我这样有乡村情结的人。但是,现在的乡村已经变了,可能更适合我们在城市中怀想它、追忆它,在梦中一遍遍地回去,醒来再在城市里谋生。

  C14-C15版 采写/本报记者 张弘

新京报报料邮箱:67106710@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