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蒋坛

　蒋方舟，1989年出生。出版过十本书。清华大学新闻传媒专业学生。

　四年前，北京大学的自主招生题目有这么一道作文题：要以贪官的口吻写一份忏悔检讨，既要情真意切又要华而不实，既要深刻严肃又要避重就轻，既要诚恳感人又要虚伪敷衍……当年我在准备自主招生考试的时候，曾经见过这道题，我盯着这么精神分裂的题目设置久久不能下笔，心里轰然一声叹息———看来我通不过自主招生考试，上不了大学了，并不是因为我的智力够不到某个高度，而是我的道德无法俯就某个底线。

　世界上有著名的三大忏悔录，圣奥古斯丁、卢梭和托尔斯泰。其中卢梭的《忏悔录》最流行。

　在书里，卢梭写自己把他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了育婴堂，轻松地短吁一口气拍拍双手，像送走了上门卖百科全书的推销员。他是这样说的：“这种处理（把孩子送去育婴堂），当时在我看来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没有公开地夸耀自己，完全是为着顾全母亲的面子。”还要怎么公开？穿着育婴堂赠送的荣誉马甲满街溜达吗？

　卢梭还“忏悔”了自己当面首的经历。他认识了一位年老的华伦太太，他亲昵地叫这个丰满的女人“妈妈”，21岁就上了她的床，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和华伦太太的另一位老情人分享“妈妈”，在年迈的情敌去世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穿上情敌的衣服。

　他坚决把自己和“虚伪”的文人区别开，说“我不像蒙田的那种假天真，他佯装承认自己的缺点，却小心翼翼地只给自己派上一些可爱的缺点。”相反，卢梭在书中以一种漫不经心、甚至洋溢着欣喜得意的态度，叙述了自己的许多恶形恶状，并声称这是史无前例的。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诚实、耸人听闻的坦率。但却忽略了最重要的内容———它开创了一种毫无忏悔意味的忏悔体。

　“忏悔者”拿着手术刀，貌似悲壮地把自己摊展后解剖，手术刀深入到所有犄角旮旯的阴暗面，连窥私的观众都不忍而呼痛。然而，这场手术的最后解剖结论却是“总的来说，原来我还是最好的人（卢梭语）。”

　卢梭当年写《忏悔录》时，每写完一章，他就朗读给巴黎的崇拜者听，每个朗读时段持续18个小时，有些人为他的朗读痛哭失声，觉得全世界都是有罪的，只有忏悔者是无辜的。

　“忏悔”只在一种情况下是真诚的，那就是自己之外有一个更大的自己，一个有审判权处置力的力量，一个道德上全能的俯视者。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三者一个都不存在，于是忏悔成为一种作真诚状的开脱。对大多数错误时代或者事件来说，人们总是要求所有参与者的忏悔，殊不知，那更是一劳永逸的推卸责任，粗暴草率地草草收场，以及对细究始末的放弃。

　因此，我看到有人呼吁要求着“忏悔”，或者把自己的自传命名为“一个XX的忏悔”，总是厌恶到不自觉地面部抽搐。我不信任任何被强迫的忏悔，也不信任过于热切的自白———那得是多缺德的人做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