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接C13版)
其实,大师的命运,早已写在他那些著名的自画像的眼神里。
从昏暗、寂静的大师旧居出来,便来到处于街角和桥头的“伦勃朗角落”。在那里,一个熙熙攘攘的旧货市场沿河畔排开,水鸟和鸽子在岸边和人们头上翻飞,一个挎雨伞的女士正从桥上婷婷走过(而“看风景人正从楼上看她”)。多美啊,阿姆斯特丹!我和蓝蓝禁不住又像多多本人那样念诗了:“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就这样穿街走巷过桥,我们几乎逛遍了半个老城。那一家家挂满纪念品和印度香料的小店。被警察一把推靠在警车上搜身的小偷。在布满有轨电车天线的街道间上下翻飞的欢快水鸟。走着走着,蓝蓝又念起了一句我在昨晚念的诗“我喜欢听这样的音乐,在大师的演奏中总是响起几声听众的咳嗽……”并发出了感叹声(这感叹多动人啊,有点像阿赫玛托娃了)。不错,我现在最渴望的,也正是“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凡·高的路
在把手中最后一点面包屑撒向站台上那几个咕咕叫的鸽子后,我们登上了回比利时的火车。
变暗的车厢。雨水扑打的窗户。我埋头翻看着从凡·高美术馆买的介绍凡·高的画册。在那里居然买到了中文版画册,真没想到(以前欧洲的美术馆里,除了各种主要西语,仅有日文版画册)。看着看着,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这趟火车的路线“阿姆斯特丹—海牙—埃顿—松德尔特—安特卫普—布鲁塞尔”,恰好也正是凡·高当年所走过的路!他就是沿着这条艺术的圣徒路,一步步向南,最后走向法国南部的阿尔的!
另外我还意识到,不无惊讶地意识到:这位我们印象中满脸沧桑、目光锐利的艺术家,实际上只活了37岁(1853—1890)!这就是说,他真正转向艺术还不到十年,这是一种怎样的燃烧?!我久久地看着《吃马铃薯的人》,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幅作品呢?它,才真正显示出凡·高生命的基因和质感。往下翻,我不仅感到了烟草、苦艾酒、畜栏和土地腐殖土的浓烈气味,也不仅感到了神明对那些受苦人的眷顾和向日葵那金黄灼人的光亮,重要的是,我感到了他为什么会那样画了。就这样一直翻到他自杀前所作的那强烈迸放的《麦田上的鸦群》,我想,好了,这就是它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奉献出去了。他已完成了“这一生的贫穷”。
活着的兵马俑
仍是布鲁塞尔BO ZAR艺术中心。高悬着康熙画像的以“天子”为题的中国古代艺术展。从那里的大厅门侧经过时,我发现人们在围着一组雕塑观看,或拍照。原来,这也是来自中国的作品:某位著名的大胡子中国艺术家,身穿古时的“休闲衫”,躺在龙椅上,几个女仆则忙着为他洗脚按摩;他的左侧,是腰间插着“盒子炮”的洋保镖,右边,则有“挤奶女工”为他慷慨献奶。多美呀,一副当皇上的感觉!虽然艺术家的本意,也许是想对权力世界开一个玩笑。
我想起了来之前在北京看到的报纸头版的大幅照片,那是奥巴马在长城上。多伟大啊,空阔的长城在他脚下展开,他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敌楼与城墙之间。终于,他也当上了一次皇帝。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但他是否知道,就在那一整天,所有经过八达岭的公路封闭,有那么多排成长龙的运煤车被堵在了关外(因雪灾停电断热的工厂和学校正等着他们呢)。他可能没读过卡夫卡的《万里长城建造时》,当然也不会听到孟姜女的哭声(它已被牢牢砌进了由米浆和血肉浇铸的石缝里)。他听到的,也许只是那在空中巡逻的直升机的嗡嗡声……
“孟姜女哭长城”,那才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对长城的态度!长城,永远哭不倒的长城。这是我们灵魂上的深重烙印。这是我们悲哀的资本。我们,一个个活着的兵马俑,就这样带着我们的资本从异乡的天空下走过。
冬天的桔子
根特诗歌中心,是在比、荷都有影响的一个诗歌中心,它的一层是诗歌书店,楼上则是诗歌杂志编辑部、办公和朗诵场地。我和蓝蓝、颜峻的朗诵就在四楼上的阁楼里举行。那年代久远的木头横梁和拱顶,一走进来,就像进入到一个古老的船舱!就在那里,还有一幅雨果·克劳斯的黑白照片肖像(这位一直是诺贝尔奖候选人的比利时杰出诗人,几年前已因病痛的折磨而自杀),正是这幅静穆、深邃的诗人肖像,赋予了这座“船舱”以某种灵魂的存在。
没想到今晚来了这么多听众,有一百多人吧,黑压压的一大片,把我们这些朗诵者都挤到了“船舱”的最边缘: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以上这节诗是我朗诵的《桔子》一诗的开头部分。那是我在三年前写下的一首诗,在那个干燥的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说中/女主人公也曾端上来一盘桔子,/其中一个一直滚落到故事的结尾……”,但这还不够,还需要在词语的黑暗中追忆下去,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医院床头摆放着的那几个桔子,“那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但最后一个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
朗诵会后,在给听众签名时,一些听众向我谈得最多的,也正是这首诗,“啊,你的桔子不仅是桔子了”、“虽然我们没有像你们那样受过苦,但我真的……”一位中年男士兴奋地说他劈了一下午木柴,没想到来这里听到的第一首诗就是我的《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
我只能说,诗歌在寻求与它亲近的那些灵魂并对他们讲话。我还想说,中国现在很多诗人的诗都写得很好,完全可以像我们这次看到的众多中国古典诗歌译本一样,成为“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我想,这也同样是伊歌这样的中国新诗翻译者的信念。已是晚上十二点了,伊歌因朗诵会的成功而兴奋,她还要拉我们去酒吧,好啊,我也正想来一杯呢。还未走进伊歌所说的那家她喜欢的酒吧,那屋顶上闪烁的一句话就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是什么?”“对了,那是一行诗”,“什么诗?”“最有价值的事物最无助”!
在我们那里,在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样一个酒吧呢?!
我们“就在这里”
临回国前的头一天。白天,伊歌的父亲、我的老朋友巴特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一个大型艺术展。伊歌也建议我们一定去看。我想我们没有白来。我们在这里像被猛击一掌一样受到震撼。这个艺术展除现代拼贴画专馆外,多数作品都以“生物学”为主题,这里悬挂着被宰割的牛、各种变形的动物、还有恐怖的纳粹实验室般的养鸡场。这里贯穿着对现代工业技术文明、对西方文化和种族主义的批判。
让我们受触动的还有这个艺术展的场地,它不是在供中产阶级消费和学生们临摹的美术馆里,而是在一个高速公路边上的带有各种废弃机器和厂棚的旧苗圃上举行。
那里,主场的墙上有一句醒目的标语:“艺术使人自由”。巴特问我“你知道吗,它出自达豪集中营大门口的‘劳动使人自由’”!是的,我参观过慕尼黑附近的达豪,我看到过那句话。巴特这么一提醒,再看这些黑色的旧厂棚,也真像是集中营的囚房了!艺术,就这样拓展着它的历史语境,也因此获得了一种批判性的和颠覆性的力量。
晚上,为了告别的聚会,我和蓝蓝、萨克斯管演奏家李铁桥到根特新添的一家中国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带到伊歌家“各显神通”。一个来小时,我做出了红烧鳟鱼、爆炒牛肉、辣子鸡丁、麻婆豆腐、清炒奶油小白菜。
我手持巴特为我斟上的一大杯比利时著名的莱福啤酒坐在他们中间,看着伊歌,我不由得想起20多年前她在西单的一个四合院怯生生地敲开我家门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初来北京学汉语和京剧的很青涩的女孩。现在,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依然不改的,是她对中国文化和诗歌的爱,是她生命中的那种“定力”。我想我和她之间,从来就不用多说什么。我们分属于不同国家和民族吗?是,但我们更属于那来自“同一个星座”的人。
当然,也有点感伤,因为又是告别,也因为一些别的。比如,没有在这个晚会上出现的美丽而不幸的丽奥。她是当年随伊歌一起到北京时认识的朋友。那时我们一起激情地朗诵诗歌,那时我们一起在北京雨后的胡同大口呼吸槐花绽放的清香。
是啊,20多年了,一切都在变化,好在我们愈来愈成为我们自己。也许这就是惟一的安慰。我们并没有屈服于那种把我们带向混乱和虚无的力量。因此,让我们干杯。还要去问今宵酒醒何处吗?不必。我们就在这里。当然还要上路,还要不断去“穿越”,但我们“就在这里”!
□王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