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到就说
民选经典不同于专家学者评选出来的经典,它不是少数人的爱物,而是大多数读者的选择。
以《平凡的世界》影响了几代人的作家路遥,其迄今最完整的《路遥全集》日前出版,囊括了目前能搜集到的路遥全部作品,还首次公开其手迹。(1月20日《新京报》)
最近一些年,我常常会想到路遥,路遥也不时会出现在我的文章里,我所讲授的课程中。我曾指导学生做过关于路遥的硕士学位论文,现在也正在指导着另一篇同样是关于路遥的硕士学位论文。我不是当代文学专业的教师,为什么会讲路遥、写路遥、指导关于路遥的论文?这既起因于我多年形成的一个情结,也出于我对这位作家的敬重。
路遥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我正在读大学,现在依然记得当时读完《人生》的激动、困惑与迷茫。我读《平凡的世界》虽然很晚,但读过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它的价值所在,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读者会喜欢这部长篇巨著。
然而,长期以来,路遥与他的《平凡的世界》,在许多专业人士那里评价不高,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教科书中或绝口不提或一笔带过。一方面,路遥在读者那里有很高的口碑与人气;另一方面,一些治当代文学史的专家,却在路遥面前沉默。这是十分诡异的事。这种诡异也反映出读者与专家文学观的矛盾与冲突。读者依据朴素的文学直觉形成认识,专家则借助于某种文学观念形成判断。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那些在当代文学研究界已经成名的专家,现在很可能还被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形成的某种先锋或伪先锋的文学观念架着,不愿回归朴素,也不愿用迟到的肯定承认他们的疏忽与失误。
但路遥的读者打破了专家的沉默,他们以古老的、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着路遥与他的作品,并让他的作品成了普通读者的圣经。因此,如果说《平凡的世界》已是当代文学经典,我更愿把它看做民选经典。民选经典不同于专家学者评选出来的经典,它不是少数人的爱物,而是大多数读者的选择。当一部作品拥有了强大的读者基础时,它甚至会给专家带来压力,并促使他们重新做出价值判断。在路遥与他的作品这里,我已经看到了一些改变的迹象。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把路遥看做是为读者写作的作家。作家有两类,一种作家主要为作家写作,他们因此成为作家们的作家;另一种作家主要为读者写作,他们因此成为读者的知心朋友。作家写出的作品也分两类。按照罗兰·巴特的看法,一种是可写性文本,一种是可读性文本。在文学价值上,许多人认为可读性文本低于可写性文本,为读者写作的作家低于为作家写作的作家。但我想,一部文学作品出现后,它总会呈现出多种价值。有写作技巧价值,有审美教育价值,有社会认识价值,甚至有人生激励价值。《平凡的世界》或许在第一种价值上不算太高,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它在后三种价值上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与水准。正是这后三种价值,让它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厚爱。
我在一篇关于路遥的短文中曾说:路遥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他把文学当成了一项神圣的事业,这与后来者把文学当成一种职业或产业的做法截然不同。我正读高中的儿子与我讨论路遥时也说:路遥之所以是路遥,是因为他靠本能写作,而别的作家则靠技能操作。他的这个判断让我吃惊。大家都知道,路遥去世于1992年,那是一个许多人在念叨“市场经济了,文学怎么办”的年头。而从此以后,文学也开始了市场化、商品化的进程。所以,我常常会猜想,如果路遥能够活到今天,如果他能经历市场经济大潮的滚滚红尘,他与他的文学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种猜想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但我却总希望看到某种答案,获得某种启示。
因此,我更愿意把路遥及其写作看做是上世纪80年代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80年代还是一个有着理想主义精神气质的年代,也是一个文学有着其光荣与梦想的年代。路遥以他的写作实践拥有了那种光荣,实现了那种梦想;同时,他也以“作家之死”的方式,把自己对文学写作的痴情,对文学理念的守护,对文学信仰的追求,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意味深长的姿态。这种姿态已然成为一个参照物,后来的作家与文学,将不得不面对这个幽灵般的存在。
这又是路遥及其文学的另一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