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家蒋坛
蒋方舟,1989年出生。出版过十本书。清华大学新闻传媒专业学生。
我从小就有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习惯。上学时,我一个人和拖把扫把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时间一长,就被同化成清洁工具的一种,彻底沉默。那时候,我每天在手掌大的纸片上给自己打气,跟自己交流,和自己相互调戏。一天下来,文具盒里能集一小沓白纸,我反复读着自己给自己的情书,有时看到聪明话,还忍不住在旁边画个红桃心,像粉丝一样点评道:“嘻嘻,你说得真好。”
上了大学,我也随身带着一个牛皮的小本子,每天都会在上面记下几句话,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大字“闲情偶得”。我每天都会写下几句话,这些话大都斩钉截铁又拒绝解释,乍一看古怪粗暴,比如:“这个世界上,少数人被选择,多数人被通知。”“他把世人一种平淡的冷漠,幻想成一种极富张力和暗示的大阴谋。其实平淡底下,是更稀疏的平淡。”
我是个孤独的话痨,闷骚的话痨。脑袋像巫婆煮的汤,每天咕噜咕噜出一堆思维乱七八糟的边角料,从来没有观众,也觉得十分郁郁寡欢。
一个月前,我被怂恿着上了新浪微博。这在我个人史上算是比较洋气的一件事———在此之前,我不会翻墙,不会twitter,以为饭否是某餐饮点评网站,看到其他人每天更新自己的“新鲜事”,还颇为不屑。
直到我自己上了微博,“关注我”的粉丝一下子暴增,一天之内多了几万个。我花了整整大半天,每隔五分钟就刷新一次自己多出来的千余个粉丝,嗨赖赖晕乎乎地想:“如果我的一生都这样度过该多好。”
然而仔细一想,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当我用140字的信息直播着我的生活片段,竟然有几万个人同时关注,同时参与,同时七嘴八舌,同时指手画脚。刚刚我又刷新了一遍自己的粉丝,发现又多了几百个。它们———只能用“它”而不是“他”———没头没脸,在显示头像的地方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看到一整页带着问号的脸,惊觉他们都在观察我的生活,他们也都在参与着我的生活。
每当我发出去一条内心隐私、闲情偶得、体重浮动,既是自说自话,潜意识里也希望有人能闲闲表扬几句。但当许许多多人积极奋勇地扑上来点评我的生活,批评生活作风,谨告人生指南时,我却不得不对涌入生活的陌生人一一点头哈腰,虚心接受。等我在一片杂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内心最清晰的回应是:关你鸟事!
我经常看到有人四处撒娇道:“你关注我呀,你关注我呀,我关注你那么久你就不能关注我一下?”“被关注”这几个字激发了我们莫大的虚荣心和表演欲,似乎有人忘了问———我们的生活真的需要那么多观众吗?
现在,我已经由“孤独话痨大翻身”的喜悦中渐渐冷却下来,我发现关注的人多了,我那稀薄的生活被迫与无数人亲密起来,社会的确需要亲密,但却不需要被迫的亲密,陌生的亲密。也许,我还是更习惯中学的时候,和扫把坐在一起,写满一张纸片,然后把它藏在文具盒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