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27日下午,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来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始他造访中国的第二场公开活动,与中国作家格非对谈,主题为“大众媒体时代的虚构叙事”,主持人为小说家李洱。
麦克尤恩、格非与主持人李洱
小说能提供包容不同价值观的空间
两人的对谈从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谈起。在格非看来,这是一个关于小说的小说,或者说这是一个元小说。小说主人公布里奥妮通过变成小说家,通过小说这个文体完成了自己的赎罪,而这背后反映的是麦克尤恩对小说在当今社会功能的思考,一个核心就是小说在现代社会能提供什么。
格非进而谈到何为现代小说,按照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的描述,现代小说是上帝死了以后的叙事,是一个新的东西。“小说建立了一个跟他人之间交流的极其丰富的场域,对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我作为作者的观念,而是我小说里面的人物,他们的思维和情感,然后在一个广泛的场域里面交流。小说不是我要教训你、我要告诉你,而是提供一种可能,使得各种不同的声音、思维和情感在一种尽可能排除偏见的基础上进行交流,这是小说这个独特的文体非常重要的作用。”
作家格非
同时,格非深信,在这个意识形态、政治观点尖锐对立、众声喧哗的时代,对立很难通过说服和争辩来缓解,而此时小说可以提供更好的交流方案。“也许我不同意你的价值观念,不同意你的政治态度,但是小说提供可以包容你的情感、价值、政治信念的模拟空间,我可能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我仍然会被你的叙事所打动,这恰恰就是小说的厉害。”
麦克尤恩在回应中谈到,当时《赎罪》付梓之时,他告诉出版商这个小说很难有读者,因为这本书主要写给其他作家的。“《赎罪》这本小说更多是想反映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文学的力量以及想象力的力量,以及这个想象力的力量有可能被滥用。这个灵感来源与简奥斯汀十九世纪早期的小说《诺桑觉寺》。故事主要讲一个小女孩由于读了很多小说,导致生活中出现很混乱的事情,读这些小说对她产生很多的影响,使她的想象力无比放大,最终做出很多愚蠢的判断。”
《赎罪》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译者:郭国良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
伊恩·麦克尤恩进一步解释他为何将小说主人公布里奥妮设定为一名小说家,这里面隐含了他对于想象这一种能力的思考。借由布里奥尼对自己过去的回望和反省来创作小说的经历,他试图质问,如果小说家扮演上帝角色的话,谁来原谅上帝呢?对布里奥尼而言,她只能靠撒谎来原谅自己,从中得到安慰,这种安慰亦是一种赎罪。这和我们回望历史时非常类似,麦克尤恩认为,我们每个人对待无论是个人还是外部的历史,它都是一个长期且艰苦的自我寻找过程,我们要如何从中达到与自己和外部的和解,这非常重要。
大众媒体时代,小说家在不实信息风暴中找到静止的中心
在今天这个大众传媒如此发达的时代里,小说的揭露功能慢慢减弱,那小说的哪种功能应该得到进一步加强?小说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这是李洱向麦克尤恩提出的问题。
李洱这个问题可以追溯到本雅明在1934的重要论文《讲故事的人》中提出的重要命题,即随着报纸、电台等大众传媒的发达,远方的地平线消失了,我和远方讲故事的人共享同样的信息。在这样一个时刻,小说原本所具备的揭露真相、揭露秘闻、掌握真理的时代结束了,因此本雅明认为小说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无独有偶,在这一年,文学理论家巴赫金也发表一篇论文,对小说的位置和未来作出了与本雅明截然相反的评价。巴赫金认为正是因为大众传媒的高度发达,一个市民阶级形成,市民阶级了解别的地方的事情,可以对远方的事情发表评论,其文化素养空前提高,因此,当大众传媒高度发达之后,小说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的史诗。
如何看待本雅明和巴赫金在小说在现代社会的功能和位置上的分歧?麦克尤恩回应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互联网方兴未艾,所有人认为互联网的兴起未来将获取事实最好的方式,但这种对于互联网的这种乐观情绪如今已荡然无存。麦克尤恩注意到,人们为互联网上充斥的虚假信息感到困惑,一个国家可以通过散播不实的信息可以干预另外一个国家的政治进程。
麦克尤恩认为,这样的境况也给小说家带来了机遇,他把今天的小说家比作站在信息与不实信息风暴中的人。“小说在过去的主要作用是探究人心,揭示人与人或者人与他所处社会的关系,这部分到今日还是小说主要的功能。在我的一生中,小说快灭亡的预言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我个人认为小说还是会继续存活下去,原因是小说家会在这种巨大的信息或不实信息的风暴当中找到一个静止的中心,这些严肃小说家将在这个中心当中继续探究人心,继续研究所有的这些真相以及谎言。”
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写的不是未来,而是当下
麦克尤恩刚完成的作品《像我一样的机器人》(Machines Like Me)是一个讲述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说,由此出发,李洱表达了他对当前中国科幻小说的看法。李洱发现,不断有人提醒他,科幻小说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的主潮,而且代替了他这类“遗老遗少”的作家。但李洱对科幻小说在中国的风靡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他认为,有的作家写科幻小说时,不见得对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有某种比较清醒的认识,也不意味着对现实有何种新的感觉,不如说那是因为他们对纷纭复杂的现实失去了兴趣和表现的能力。“一个年轻的科幻作家有可能戴上假冒的望远镜眺望未来。这种情况下的写作有时候产生的作品仿佛是某种观念艺术,而这种观念往往已经被格非等人所抛弃,或者说过于熟悉,或者已经不屑于去表现。”
伊恩·麦克尤恩
麦克尤恩表示认同李洱的说法,他认为现在一些轻浮的科幻小说过多沉溺于对技术和未来的幻想,而忽略了现在。“我认为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写的并不是未来,写的就是当下。”
麦克尤恩谈到自己新完成的小说处理的是机器人是否会有自我意识以及人工智能是否需要道德感,这都是我们今天经常讨论的问题,因此他认为自己的新小说与其说写的是未来,不如说写的是现在。